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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地火卷 第17章

  这一天,天刚亮,天寿就跟着布鲁克夫人,带着陈妈和船上的仆役精心布置客厅:换上美丽的新窗帘,铺好漂亮的桌布,用插满鲜花的晶莹的花瓶装饰客厅的各个角落,还在舱壁上悬挂了花环和五颜六色的彩带,把战争与狩猎题材的油画都取下来,换上描绘原野森林湖泊溪流以及花卉和孩子一类更美更新的作品,这样一来,客厅焕然一新,再没有一丝硝烟味儿,倒充满喜庆气氛。连平日沉默寡言的仆役也露出笑容,更不要说那个随时跳进跳出的松鼠一样的小杰克了,他甚至哼着水兵们常唱的伦敦小调,不时还挺胸撅腚,摹仿黑夷跳几下舞呢!

  战争结束了,伤亡结束了,可以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地回家了,远征军上上下下的人都高兴,更何况签订的和约令他们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

  二千一百万元的巨额赔偿金;

  香港割让给了英国;

  开辟了沿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大通商口岸;

  还有从今以后的“平等”贸易。

  他们终于用炮舰打开了大清帝国多年闭锁的大门!

  他们将成为国家的英雄,将会受到盛大的欢迎,每个人都会因此获得奖励和随之而来的提升。他们和他们的家庭亲友,都会为此兴高采烈。至于小杰克,眼看就能实现周游世界、去看红黑白绿蓝各色人的梦想,他能不开心得乱唱乱跳吗?

  天寿看上去也很兴奋,收拾花瓶、绑扎花环又快又灵,还在不住嘴地跟她的养母商议今天的晚会她穿什么好。她的娇憨的笑容和银铃一样的笑声,让布鲁克夫人欢喜不尽,慈爱地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只有天寿自己知道其实她心里有多么紧张,她的手好几次被玫瑰花刺扎伤,她都赶紧把血珠抹掉,照样满面春风,绝不让别人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午茶后,布鲁克夫人在她的卧室里,和陈妈一起为可爱的养女梳头打扮着装。

  上午,在布鲁克夫人摆出来的十多套五彩缤纷的衣裙中,天寿独独挑了那套雪白的晚礼服。随后在陈妈的帮助和布鲁克夫人的指导下,天寿的头发用许多卷发器卷成小卷儿,用大毛巾整个儿包了起来。现在的第一件事,是得把头发收拾好。陈妈已经很在行了,拆卷儿梳理成型,不过半个时辰,随后又小心地把那套贵重的软缎和轻纱制成的晚礼服穿到天寿身上。陈妈为天寿束腰的时候笑叹道:小姐的腰太细,再束紧了就像只蜜蜂了!说得布鲁克夫人直笑,还说这会让晚会上所有的太太小姐们嫉妒得发疯的。

  穿好晚礼服,天寿站起身,觉得长裙拖地,太长了,要陈妈把裙边缝回去三寸。布鲁克夫人连连摇头,从柜子里拿出许多鞋盒,相度着天寿的脚,挑了一双白色软皮面儿的高底小皮靴,那鞋底足有三寸高,陈妈担心地问天寿:敢穿这样的鞋走路吗?天寿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皮靴,简直就像小巧玲珑的鹿蹄子。她坚持要试一试;她要让自己尽一切可能地光彩照人,鹤立鸡群。

  天寿把脚伸进靴子里,大小宽窄都合适,但一站起来,就觉得直不起腰,总想朝前跌倒,走了两步,腿都伸不直,招得陈妈和布鲁克夫人不住地笑。但她们的笑容还没有收尽,天寿已经在跌跌撞撞中站稳了,腿直了,腰挺了,在房中的地毯上走着走着,不但渐渐平稳,渐渐轻快,而且渐渐摇曳多姿,竟十分婀娜起来。陈妈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布鲁克夫人双手一拍,惊喜地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真是个天才!

  天寿心里却很明白,她从小练跷功,踩着跷满场飞跑,可比穿这么双高底鞋难多了。如果今天能够成功,她真得感谢父亲的戒尺、鞭子和大片刀。

  面对夫人卧室里这张和人一样高的穿衣镜,天寿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她多么美丽,修长,飘逸!乌黑的鬈发环绕着她娇美的面庞,长长垂下的发卷儿把柔嫩的颈和胸衬托得更是白润如玉。领口开得并不很低,但双肩裸露,周围缀了一圈白软缎制的玫瑰花。长长的、由裙撑从内撑起的宽大裙裾上,也斜斜地缀着白缎玫瑰和编织得十分美丽的白色花边,一直延续到裙边。她左右前后地打量自己,欣赏自己,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突然想起幼年的那次相似经历,想起当时围绕在身旁的天禄、亨利和他的姐妹,恍若隔世……如今天禄同姐姐一家惨死,大仇未报;亨利与自己恩恩怨怨,眼看就要成为路人,天寿不由得心头一痛,镜子里的影像顿时模糊了……她赶紧告诫自己,绝不要再想这件事,绝不要让亨利留在心里来扰乱自己的大志和壮烈情怀!

  只听得布鲁克夫人和陈妈都连声赞好,望着天寿喜笑颜开,满脸骄傲之色,好像她是她们亲手制作的一件艺术展品。

  布鲁克夫人不住地上下打量天寿,说可惜天寿刚刚开始学跳舞,不然,要选舞会皇后的话,天寿一定当选;后来又遗憾地说,还少两样东西。说着她从隔壁小屋找来一个绢花制的花环戴在天寿头上,满意地看了看,说晚上把绢花都换成鲜花,换成白玫瑰,就是一位森林女神了;又用一串珍珠项链围在天寿的脖子上,说这才像是上流社会的高贵小姐。

  天寿表示对花环和珍珠项链都很喜欢。但她的心在说,她当然不会戴这项链,她有自己的项链,虽然是银的,但她已戴了十多年,如果她还能活着,如果她还愿意活着,她就要永远戴下去……

  落日接近江面的时候,霞光万道,水上如金蛇飞舞,景象十分壮观。

  天寿倚在窗口,痴痴地望着笼罩在红云中的一色江天,不知明天还能不能看到江水、看到蓝天,能不能与江上自由自在的鸥鹭打招呼,能不能和着江涛和岸边芦苇的低语轻轻吟唱心爱的曲子……当她觉得眼睛又将湿润的时候,赶紧狠狠一咬舌尖,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不能再想这些叫自己心软的事,她必须铁下一条心,比三九天的寒冰更冷!

  舷梯上客人络绎不绝,陆续上船,天寿赶忙去找布鲁克夫人,她应该同夫人一道在客厅迎候他们。

  主客同聚在客厅里,一面喝着正式晚餐前的开胃酒,一面兴奋地谈论着新签订的《南京和约》是多么出乎意料的成功。天寿出现在宾客中间,又掀起一阵惊奇的小浪潮。所有上次见过她的宾客,几乎都认不出她了,惊异之后,便是各种各样的赞美,当然都是对着布鲁克夫妇说的,天寿还不能听得很明白。

  夫人小姐们却围住了她,比男人们更大胆也更直截了当地欣赏着她,好像她是一幅新完成的油画,年轻的小姐甚至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为她整理被花环压住的小发卷儿。如果说上次她们对她多的是好奇和隔膜,这次这套安琪儿式的装束穿在她身上,便增加了她们的亲切感和认同感。这让天寿觉得自己选择了这一套晚礼服很对头,她注重的倒不是太太小姐们,而是那个可恨的威廉……

  开胃酒喝的时间不短了,因为还有几位应邀的客人没到。天寿一直暗暗注视着客厅的大门,威廉始终没有露面——昨天他说得斩钉截铁,一定要来的。这令天寿焦急;但亨利也没出现,这又让天寿心里略感轻松——他不在侧,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来,胖胖的随军商人维克说,今天有好几处庆祝晚会,他们也许被别人拉走了。亨利医生是救命天使,谁都想请他的,不用再等了。布鲁克船长耸耸肩,说,那也该派人来这里通知一下。维克笑道,很可能是来这里的路上被别人劫持去了,哪里来得及通知哦,明天他们自然会来亲自向你道歉,说还是你这里的小姐太太最美丽!众人哄笑着,随主人到餐厅用餐。

  面对着丰盛的晚宴,天寿没有一点食欲。但她得做出用餐并很满意的样子,她得应付左右两邻男士对她献殷勤,她得和宾客们一起举杯表示庆贺,她得随时注意对向她表示好意的女宾送去亲切的微笑,特别是,她还抱有希望,抓住每一点空隙尽快地朝餐厅门口扫一眼,也许那该死的威廉会突然出现在那里?……本来,她应该让威廉坐在自己身边,她应该为威廉因战功即将得到提升向他频频敬酒,不敬葡萄酒,不敬金酒和杜松子酒,要敬他最喜欢的也是最烈的威士忌,而且是连身为苏格兰人的布鲁克船长也只能喝两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乌斯奎波酒!而她自己,必须滴酒不沾,只饮果汁……

  这顿正式的晚餐,她吃得很累,很紧张,很失望,却依然精神百倍,谈笑自如,前支后应,随心所欲,连她都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惊异。

  晚餐后的舞会比上次更加欢快热闹,胜利的喜悦充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声称不会跳舞的天寿坐在旁边观看,以为可以落得清闲,可还是不断有男士过来陪她,打着手势,加上几句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试图跟她交谈,甚至愿意教她跳舞,她都娇憨地笑着谢绝了……本来,教她跳舞的人应该是威廉,这是昨天就说好了的。按她的计划,在餐桌上一定要威廉空腹喝尽量多的威士忌,这样,餐后的舞会上他就更难抵抗一个跟他学跳舞的漂亮姑娘的“佯娇假媚、巧语花言”,她就很容易找借口把这个半醉的家伙带到甲板上透透风,带进自己的那位于船尾又在下层的小舱房里去了……

  难道这家伙有什么预感不成?天寿不甘心地一次次望着客厅的大门,失望的阴影也越来越大……

  小杰克穿了一套红色的仆欧制服,神气活现地托着盘子给宾客送饮料。天寿从他的托盘上取了一杯苹果汁,轻声地问道:“小杰克,你知道亨利医生今天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来参加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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