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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地火卷 第15章

  三天如此难过,真所谓度日如年。

  只要想一想,每天都能看到的亨利竟不能来,竟不能见到他亲切而英俊的面容、感受不到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的注视、听不到他的略带古怪发音的充满深情的话语,天寿就感到说不出的沮丧。

  十多天的日夜相处相对,她已经不能习惯没有亨利的生活,她已经离不开她的救命医生、她的小三哥了。不管她怎么提醒自己,甚至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不断地对自己重复:决不能嫁给亨利;战争结束英夷回国,就此音信断绝……但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又在不断软化她的决心:分手之前没多少日子了,还不好好跟小三哥相处?以后再没这机缘了……

  那日清晨从临时停泊处起锚,布鲁克船长的测量船必须赶到大队的最前面,以测量航道水情,导引舰队顺利西进。测量船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天寿早早坐起,伸长脖子从圆窗朝外看,希望能看一看她的小三哥工作生活的医疗船是个什么样子。测量船虽然不像战舰那么庞大,也有两层舱房,天寿的小屋在底层船尾上,从医疗船边经过的时候,在舱内又坐在床上,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天寿感到不足,很想下床,腿部的疼痛令她站不起身。这时听得小杰克在舱外喊道:“快看呀!那不是亨利医生吗?”天寿像听到极强大的号令,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坐起身,怎么下了床,怎么站起来,怎么扶着墙走到甲板上的。

  医疗船已经落到远处,小杰克还在大喊大叫着亨利医生,乱挥着两只细胳膊。天寿看到薄雾中医疗船的船头上,有一个人影,还在招着手,那一定是他!那只能是他!天寿激动不已,也随着小杰克一样挥手喊叫,她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是亨利医生?是小三哥?抑或只是啊啊地长叫?但她确信,他一定看到了她,听到了她……

  医疗船终于被别的高大战舰完全遮掩,一点也看不见了,天寿浑身一软,差点摔倒,这时才感到了伤口的疼痛,不觉冷汗淋淋。

  这三天,天寿无心做任何事情。

  画册不想看,饭不想吃,茶不想喝,若不是亨利医生留给她的安眠药剂,她连觉也睡不着了。已经能够扶着墙走来走去的她,甚至没有心思到这艘新奇的测量船的各处看一看,只在夕阳西下、江面一片嫣红的时分,她才会倚着船栏杆吹起她的洞箫。她心里希望低回悠扬的箫声能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亨利耳边……

  终于将要停泊,天寿非常兴奋,很早就起身,仔细地洗头洗脸洗身,小心地用夫人给她的胭脂香粉和青黛给自己上了淡妆。陈妈又自告奋勇地来为她梳理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又长又软的头发,一面梳一面不住地唠叨着说,多亏亨利医生,姑娘得了救,还不落一点残疾,不然这么一个绝色佳人不就荒废可惜了吗?这回他要是看到姑娘能站起来能走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天寿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陈妈的唠叨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自从离开宁波到镇江,她就不曾像男人那样剃头,额上的短发长得有两寸长了,此时她用陈妈给她的一枚镶珠发卡把一半短发在头顶别住,另一半自然垂下,正如一道齐眉的刘海,使她的面庞更增妩媚。她对着墙上的西洋镜子,用一把小木梳轻轻地把刘海梳了又梳,朝左一些或朝右一些,这边密一点,那边疏一点,一忽儿对着自己皱皱眉头,一忽儿又抿嘴儿一笑……

  其实她一直晕晕乎乎,只觉着全身血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只觉得要用整个心去迎接等候已久的时刻,外部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舱外,倚在舷栏上的小杰克忽然叫了一声:“哎呀快看!亨利医生就要上舷梯啦……”

  天寿浑身一震,如受电击,只觉热血沸腾,心跳如鼓,一股异常强大的热浪汹涌而来,她像遭到突然袭击一样,猛地一怔,跟着就惊慌地大叫:

  “陈妈妈!陈妈妈!快来……我不行了……”

  给天寿打好辫子,刚刚回屋去取头花的陈妈,闻声赶来,见天寿摇摇欲倒,连忙扶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天寿嘴唇哆嗦着,哽哽咽咽地说:怕是伤口裂了,流血呢……说着,泪水霎时就盈满眼眶。

  陈妈疑惑道:明明已经长好了,怎么会呢?……让我看看。

  一看之下,陈妈笑了,说:“傻孩子,该恭喜你才对,你真的全好了!”见天寿迷迷瞪瞪的样子,她又小声说,“你的经血通了,真的是个好女人啦!”

  天寿愣了片刻,满面通红,眼泪哗地如雨落下。可她又忍不住地咬着嘴唇笑,后来嘴唇也咬不住了,只管边落泪边笑,泪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陈妈赶紧脱身出来,理头发整衣裳拍脂粉地帮她收拾,说客人就要来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像个什么样子……

  刚收拾完,甲板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天寿的心狂跳不已,跳得惊天动地,跳得山呼海啸。她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跌倒,满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亨利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跑,站到舱门口时竟比长跑后还喘息得厉害,胸口在大起大落。

  四目相交,似乎碰撞出了电火,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热,说不出的兴奋和甜美,眼角都盈满了滚烫的泪,却又都疑惑着是真是幻是梦。

  亨利朝前走了两步,目光闪烁着无限赞美和倾慕,似在对天寿姣美的面庞行注目礼,他的声音颤抖着,时断时续:“小四弟……你……你太美了……”他努力寻找着最合适的词汇,“一枝……一枝沐浴着朝霞、含着露珠的红玫瑰!”

  带着泪珠娇笑的天寿,脸儿更红,眼睛更亮,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亨利托起天寿的小手,低头去吻那洁白的手背。天寿第二次接受这样的夷礼,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惊恐,但仍然拘谨。不料亨利吻过手背,略一停顿,又把那只小手翻转过来,把无数热吻投进那粉红色的温热的手心,并且把自己的面颊也贴了上去。

  他没有想到,仅仅三天的分别,他就这样难以忍受。

  他坐立不安,丧魂失魄,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他怎么会这样醉心于他的小四弟?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小四弟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拿他当亲人一样依恋的那天吗?……

  或者,是那一次,天寿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他的银项链的那一瞬间?……

  不,也许更早,在梨园四结义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爱上那个小仙女了。这份情感深藏在他内心一角,始终没有死去,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机会,使它如同遇着合适温度的酵母一样,迅速膨胀,很快就充满了他的心,完全占据了他的感情……

  醉了!两人都醉了!相扶相交的手,传递着激情的巨大冲击,他们感到彼此血脉相通,在和着一样的节律搏动。亨利不愿再等,他要鼓足勇气,说出他此刻最想要说的话……

  “亨利!”布鲁克夫人在他身后欢快地叫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打断了多么关键多么紧要的诉说。夫人满脸是笑,指着跟进来的陈妈,又指着天寿,靠近亨利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亨利大喜,望着天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真的吗?”随后用英语对夫人说:“这对医生来说是最好的消息,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成就和荣誉!”

  天寿不用翻译就领会了他们在说什么,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她忍着热泪说:“是天缘凑巧还是我命大,让我遇着亨利医生,两次救命,更让我再生成人!来生来世变犬变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说着就对亨利跪了下去。

  亨利知道中国的官场行跪叩礼,可眼见心爱的人向自己双膝跪倒叩头,顿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你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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