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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怕的痛苦,逃离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凶猛的高烧袭击中,天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搜罗了残存的气息,对着俯身望着自己的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兴……谢谢你!只好下辈子再相聚了……”

  “不!”亨利医生大叫,把天寿那双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合在自己的一双大手中,“不!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听到了吗?我不让你死……”

  天寿此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热正从小三哥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输向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三哥不让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让你获得了真正的女儿身,你要是死了,太对不起他了吧?……天寿努力对自己说着不要死不许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却了大江两岸的炎热,黎明时分,清凉又湿润的风,吹进天寿的洁白的小舱房,也吹醒了她。

  她刚出了一身透汗,遍体清凉,缠绕了她许多天的高热和烦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浑身轻松,精神也极畅快,而且,她自觉有一件大事、一件喜庆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是什么事情呢?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静静地想。

  她的心蓦然间似牡丹怒放,一片灿烂——她不再是石女了!她从此是真正的女孩儿家了!她的双手隔着柔软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鲁克夫人用自己的几件新睡袍特意为她改制的——轻轻抚摸着伤口和刀口,它们已经不那么疼痛,已经有点发痒了,那就是说,已经生出新的肌肤,就要痊愈了!她觉得通体安谧舒泰,气血畅通无阻,指尖甚至从那里感觉出一股轻微的气息,仿佛放了个小屁。她忍不住闭着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医生给自己做手术的情形,想到一个男人在自己最隐秘的禁区看到做到想到的一切,天寿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响,一下子全都涌上头脸,几乎要把她的皮肤涨裂。脑海深处一道强烈的闪光,爆出了这个强烈的意念:除非你终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给他……否则,“天打五雷轰!”……

  极度的羞耻和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心跳血流声震天动地,吓得她赶紧睁眼向四周打量,会不会被人发现?

  所有这些,有如蘸着毒汁的无情的长鞭,一记一记狠狠地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痛彻五脏六腑,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万分,挣扎着叫出声:

  “老天爷!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折磨我……”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亨利医生顿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表拿过病人的手腕数脉,随后又摸着病人的额头试体温,神情之专注认真,俨然极负责任的严肃军医。随后他愉快地笑了,说:“太好了,危险终于过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一双坦诚的深蓝色眼睛里流动着喜悦和深深的怜惜,亮灿灿的光芒和开朗的笑驱走了疲惫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么可亲可信又可爱,比想像中的更加英俊。天寿几乎看呆了,心慌意乱,脸泛红霞,当初在状元坊每每与他相对时所感到的激荡,一点没有减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体味到的甜蜜全都变成了苦药。她赶紧把被单扯上来遮住了脸,泣不成声。

  “你怎么啦?不要哭,那样对你恢复身体不好!”亨利柔声劝慰着说,“我想,你已经认出我、承认我了,对吗?你昨天晚上叫我小三哥,你允许我以后还叫你小四弟吗?”

  “不,不!”在两次剧烈的抽泣之间,天寿吞咽着泪水摇着头不清不楚地说,“你为什么……要一次两次地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更干净……”

  “我是医生,我的责任就是治病救人。”亨利轻轻拉开蒙在天寿脸上的被单,望定她的泪眼,真诚地说,“对你,小四弟,我更有双重的责任!”

  “你说什么?……”

  亨利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包,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两件物品,伸开手掌让天寿看:一串缀着小亨利画像金盒的银项链和一对用红丝线穿结的“娘娘钱”。天寿心头一热,忍不住嘴唇哆嗦,不能成声,却听得亨利在说:

  “那个时候,我就跟二哥一起发过誓,要永远保护我们的小四弟,即使你忘记了,我还没有忘呢!”

  亨利笑着,整齐的雪白牙齿闪着光亮,下巴上那可爱的凹槽时隐时现。天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动人心魄的笑而去看洁白的墙壁,她低声说道:“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项链怎么会在你手中?……”才说了半句,便想到是亨利为自己做手术时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的,一触及这件事,她的脸立刻又红得不可收拾了。

  天寿的窘迫情态,使亨利竟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他无法表达那串银项链对他的冲击。

  宅院里那异常惨烈的场面,使亨利终生难忘。对这种野蛮行为的愤怒,对被钉死墙上的天禄二哥的悲痛以及由探到天寿尚存的微弱气息引起的惊喜,都远远超出他一贯维持的英国绅士风度允许的限度。那时他就下决心,要尽一切努力挽救小天寿的生命。他甚至决定,一旦天寿脱离危险,就把她带在自己身旁,待战争结束,他要把天寿带回英国,让她受教育,让她学习文学艺术和科学知识,让她从此生活在文明和自由的天地中。

  他不愿别人了解自己跟宅院中被害人家的关系,借口天寿伤情特别严重,把自己的小朋友抬上医疗船,安置在他的私人手术室中,只用了两位他最信任的助手。

  事情是那样地出人意料,他做梦也没想到。

  术前创面周围局部消毒,本是助手的事,他不放心,坚持自己亲手做。不想一做之下,大吃一惊!当时他的第一个想法,这孩子是先天的隐睾患者,并有严重的会阴型尿道下裂,导致生殖器外形似女不似男。病症本身并非罕见,但他必须为小四弟的生理缺陷保密,在助手面前把这一点尽力遮掩过去,以便紧急取出小四弟大腿根部的子弹并缝合伤口。这之后,他便让两位微微中暑的助手回去休息,最后一道清洗身体血迹的工作也由他自己完成,因为他也不愿小四弟的全裸形象落入外人的眼中。

  他很吃惊,也很费力地把缠在天寿腹部腰部和胸部的长长帛带解开,这时候,他看到了只有少女才具有的形状圆润结实的乳房,只是因为长期缠裹造成了乳头下凹。而在那温润如玉的纯洁的乳胸上,他看到了银项链在灼灼发光,自己小时候的肖像正对着他微笑。

  如雷轰顶!他完全惊呆了。

  好半天好半天,他才觉出自己的心在奇特地膨胀,气息不畅,热泪突然涌出,因为毫无准备,竟滴落在昏迷中的小天寿那没有颜色的嘴唇上。他心里倒海翻江,激浪奔腾,不可遏止,原来,他的小朋友、小四弟、小天寿,其实是个姑娘,是患了阴道闭锁症的可怜的少女!而这可怜的少女十多年来一直把他这个夷人小朋友时刻放在心口上!

  这虽然是很少见的病例,但手术并不复杂,亨利在皇家外科医科大学实习期间,曾经亲眼看他的导师史密斯博士做过两例,都很成功。他毫不犹豫地为天寿实施了手术,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医术,认为绝不比他的导师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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