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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人群中站出几位须发苍苍的保长甲长,跪到高台前,向官员们频频叩头说:

  “除了已经处决的汉奸,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边几位还是本地士绅,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老爷呀!决非汉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长颤抖着雪白的眉毛胡须,惊恐地指着城墙上的血图,断断续续地说:“那些……只怕是上天示警啊……万万不可违了天意……我们在场众百姓,都愿具保状,证其为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

  行刑官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图,更加犹豫,但不遵军令他自己也有斩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远处的西门城楼望,似在请示。人们这时才明白,都统大人虽没有亲莅小校场观刑,却稳稳地坐在西门楼上,严密地注视着,这边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行刑暂停,从西门楼上跑过来两名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之意,为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与此同时,又有一彪人马押送着七名插着杀头招子的“汉奸”进小校场,这些犯人竟一个个都穿着县衙门的号衣,很多百姓认出,他们是县衙门的差役,不禁一片哗然:钱县令已被海都统目为大汉奸,关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仆役顶缸!这位都统大人可不是一手遮天了吗?

  行刑官从两名戈什哈那里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钱县令属下被拿引起的人群骚动渐渐平息,便大声宣告说:

  “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为了两全,只得从权另出一法。这些人的死活,听天而断!是良民,老天自会保佑他得生;是汉奸,老天必定罚他丧命……来人,持大竹竿来!”

  小校场边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时都被兵勇们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挥部下,把“汉奸”们一个挨一个地从犯人队里提了出来。人们本以为行刑官终于被感动,能停止杀戮,可以松口气了,不料行刑官对部下一番嘱咐之后,一声号令下来,吼道:

  “给我扔!”

  兵勇们立刻三人一组,用长竿挑在“汉奸”反绑着手臂的绳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掷,随着“汉奸”撕心裂肺的惨叫,犯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被狠狠扔出城墙。数千个“哇呀!”惊呼会合一起,如雷般轰然震荡,地面似乎都在簌簌发抖。轰鸣声未落,城外“汉奸”摔落地面时那已经不像人声的嗥叫,甚至夹杂着骨骼碎裂的怕人声响,又传了回来……

  人们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声声兵勇掷人的吼声、被掷犯人的惨叫,汇成了一股惨烈而血腥的旋风,在小校场上空,在镇江城上空,在长江两岸上空,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

  这一切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行刑官,不能感动高高在上的都统大人。“汉奸”们被一个一个从犯人队列中拽出来,被一个接着一个挑上长竿扔出城墙……

  一个身形和脸貌都那么熟悉的“汉奸”被兵勇拉了出来!那一瞬间天寿只觉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动,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几乎要炸开。她发疯一样猛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禄——”英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守在刑场警戒线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枪把扑过来的天寿英兰强力阻住。

  但天禄听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绝的姐妹俩,灰败憔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唇边竟挂上笑意。天寿和英兰后来细细回忆,当时她们有没有看错,天寿坚持说,天禄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还对她调皮地挤了挤右眼,就像小时候他要逗她开心时候一样。

  大长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绑着双手的天禄和其他“汉奸”一样,飞上了天,飞过了城墙。天寿和英兰绝望地看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在空中连连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随着一片扑通扑通的坠地声,和其他“汉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后面……

  英兰和天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校场的,轿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天寿扶着小脚的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烫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浓烈的血腥气仍然弥漫在四周缠绕不去,耳边仍然回响着一阵阵惨叫和刀锋斩头、身躯跌落、骨骼摔碎的种种可怕声响,而那腔子里喷血和将活生生的人飞掷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无处不在,怎样也挥不开抹不去……

  她们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脚都像踏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赤日如一盆烈火高悬在她们头顶,她们却没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惨白、手脚冰凉,甚至她们也都没有一点儿泪,两双长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红……然而,她们刚一回到家,刚一走进家门,便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双双昏死过去……

  姐妹俩醒来,正当夕阳西下,天寿脚步晃晃地走到英兰身边的时候,正逢东墙上一抹最后的霞光血一样红,映照得整个屋里也一团血红,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在血红的氤氲中略显模糊的面庞,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搂在一处,号啕大哭。眼泪像溪水一样无穷无尽,哭声像大江涛声一样无拘无束。家中所有的人,就连老葛成在内,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痛哭,更没见过他们的英兰夫人这样哭过。谁也没有力量劝解这样的悲恸,只有陪着她们一同静静地流泪……

  送上茶水,送上点心,送上饭,全都不能止住她们的痛哭,尤其是天寿,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要一次哭光,滚滚珠泪没有穷尽。她们不仅仅在哭受尽冤屈无辜被害而死的天禄,也在哭她们不幸的充满痛苦磨难的命运,还在哭没有丝毫希望、见不到一点光明的今日和明日……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头昏脑涨目眩,直哭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英兰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和面庞,为她抹净泪水,轻声地说:

  “不哭了,啊?咱们不哭了……”

  天寿抬起头,神情恍惚间骤然露出几分喜色,说:“姐,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场梦!是梦!人世间哪里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睡醒过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英兰呆望着妹妹,不敢回答。

  天寿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细瘦的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声,失神地喃喃说:“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英兰的泪水又涌上来,落了满腮,抚摸着天寿咬得出血的伤处,连连说:“天寿,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啊……”

  天寿蓦然一惊,呆呆地望着姐姐,随后反过手来爱怜地为英兰擦干泪水汗水,整理乱了的头发,又亲切地捧住姐姐的脸庞,带着说不出的悲愤和绝望,说:

  “姐,从今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英兰沉痛地点头,并张臂又紧紧地搂了搂天寿。周围的老葛成青儿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这亲姐弟竟亲到这个份儿上!

  等两人净了脸喝了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老葛成这才上前禀告,说早上撒出去寻找二爷的家仆小子们,有四五个没有回来,多半见势不好,趁机逃跑了。

  英兰苦笑道:“夫妻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葛成去传我的话,家中上下男女所有人等,无论想投亲靠友还是自寻门路逃走,都准!每人赠给二两银子做盘缠,也算主仆一场吧!”

  葛成着急,说:“大难临头,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

  英兰不听,催老葛成尽快去办。

  葛成无法,抹着老泪出了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英兰夫人的恩德,众人均感激泪下,只有一人因老母病重要伺机出城赶回家去,其余都愿与葛家同生死,决不临难逃走!

  英兰心头一热,干涩的眼睛又湿润了,说无论走的还是不走的,每人支给十两白银,劫难过后再加奖赏。

  正说着,前院的一个小子飞跑来禀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闯进院门,众人拦不住,已经往后院来了!

  堂屋中人们无不惊慌,老葛成忙请英兰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应付。英兰柳眉一竖,喝道:“都不要慌!”她从门边悬挂的剑鞘中嗖地拔出长剑,反腕执在手中,“我去会会这个不讲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问他个带刀夜闯民宅,图谋不轨!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营官哩!”说着,挺身出屋,在门口站定。

  前院一片喧闹,灯笼火把追赶着一个人影,这人影走动飞快,说话间穿过过厅和中院,从中堂侧廊进到后院,直奔堂屋而来。

  “站住!”英兰喝道,横剑一拦,“夜闯民宅,该当何罪!”

  那人影不但没有站住,反倒冲到英兰跟前,气喘不止地低声说:

  “快别嚷,是我,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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