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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地火卷 第05章

  自从五月里夷船夷兵攻占宝山上海的消息传来,镇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终日,又听说夷船夷兵接下来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扬子江攻打江宁,则镇江便是必经之地。洋人进城见人就杀、见妇人就奸、见财物就抢更是尽人皆知,人们哪能不慌?日前有从乍浦逃来的官兵,说起夷兵破城,把驻防旗兵杀得一个不剩,妇人不愿受辱而投河悬梁者几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杀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尽百余年太平、丰饶富足甲于苏省的镇江人,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思谋着赶紧逃离,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

  官府呢,却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说:从扬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岛算起,北岸为南通州狼山镇,南岸为常熟福山镇,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阴之鹅鼻嘴,沙滩回护,江面仅阔五里,夷船高大笨重,决难通过;过此则北抵扬州,南达镇江,为常州扬州镇江三郡扼要之地,有徐州总戎(总戎:总兵的尊称。)、镇江参戎(参戎:参将的尊称。)带领大军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万,征用役,堵塞航道,并伐大树沉入水中,还集中镇江卫所(卫所:清代官制,设漕运总督管漕运事。下辖军队名为“漕标”,所辖武职官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守备管“卫”,千总管“所”。)运粮船五十艘,装满草束和桐油,以为纵火烧毁夷船之计等等。

  若官府告示所言不虚,人们似又有了几分安全感,在多年不经战乱的太平百姓眼里,这一番布置,真是固若金汤,就是拿铁锁横江怕也没有这般坚固了。

  若不是火烧眉毛、危险逼到跟前,谁肯舍弃祖居祖业、扶老携幼逃难,去经受颠沛流离之苦呢!

  山营的大炮,江上出现的巨船,一下子把略有平息趋势的民心再次搅乱了。镇江城内再次出现居民惊惶迁徙的风潮,彻夜喧闹,几无宁时。

  海都统于此时新出安民告示,说:日前江上确有海船八艘,是登州贩海鱼者,因不能出吴淞口,想由京口出海,山营不知内情,又因雾大浪高,误以为是夷船而开炮,所幸并无伤亡。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尔民不得谣惑迁徙。

  可是海都统出告示的次日,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又出了一份安民告示,说: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百姓避其枪炮,尔民幸勿自误。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云云。

  夷船已到江阴了,还说什么“断不敢深入”,这样互相矛盾的安民告示,哪里还能安民!镇江城内一片惊慌,绅士富户、平头百姓逃难者愈众,河上船价猛然上涨数十倍,城外乡民也乘机讹诈索要,白昼抢劫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了。

  一向遇事不惊的英兰也着了急。

  她当然不能离开。楼上那数十箱葛家的财物,需要她看管、守护乃至完璧回归山阴葛府。如今道路更加不靖,而留在镇江又更加危险,她也就更加进退两难。

  起初,她宁可相信官府的告示,觉得坚守城中,以不变应万变,静待战事过去,是风险较小的选择。所以任凭城中谣言蜂起,人心混乱,她始终不为所动。那日天寿天禄游北固山狼狈而回,带来的消息使她暗暗心惊,终于改变了主意。她倒不是被山大营的炮声和江上数艘大船吓住,是天寿天禄亲眼见到的两件事情,让她觉出大势不妙。

  天寿天禄回城途中,正遇大队兵勇往城内开,兵强马壮,威风凛凛。一问路人,说是北门外守江防的四百青州八旗兵,奉海都统之命,尽数撤入城中,将驻防四城门楼。天禄不解地说:江防不守,这不是自弃屏障吗?路人也都面有忧色,惶惶不安。

  天寿天禄就跟在青州兵后面回城。进北门的时候,因兵马拥塞,他们在门外等候了片时,远远望见钱县令的车仗也向北门而来,守门的官兵立刻气汹汹地呵斥驱赶要进城的百姓赶快进去,跟着就把城门紧紧关闭下了门闩。这使天禄天寿兄弟十分惊奇。他们在回城途中曾经见到钱县令在北郊某镇办理粮饷事务,守城的官兵竟敢将朝廷命官、一县之尊关在城门之外?这是什么道理?钱县令的随从大声叫门的时候,城上领兵官竟粗声高叫道:“都统有令,抗击逆夷、防守坚城,以捉拿汉奸断其里应外合为第一要务,你身为守土之县令,屡屡宽放汉奸,是为汉奸之尤,大汉奸!奉都统将令,不准入城!”

  城外钱县令的随从们跳脚大叫大喊,竭力申辩,守门官兵毫不理睬。天禄天寿和一干进了城门的百姓们,眼见这一幕,无不面面相觑,又惊又怕。

  这两件事使英兰断定:撤江防以守城门,海都统决非智勇之将;已经危机四伏、亟须同舟共济的镇江城,却文武不和到了即将火并的程度。如此,结论只有一个:若夷兵来攻,镇江城决计守不住,城破之后的一场劫难是逃不过去的了!

  怎么办?

  英兰与天寿天禄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来家中议事。夫人之妹姚夫人随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阴之前,曾经嘱咐英兰,有事就找他们,这两人长年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将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生员[秀才]称作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清代贡生有许多名目,如恩贡、拔贡、岁贡、优贡、例贡等。),最是神机妙算,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日子英兰碍于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从来都是差老仆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后来天寿来家,英兰知道他面嫩,长相又太俊,顾虑再生别的枝节。如今事情紧急,正好天禄来到,英兰才下了决心。

  不过,她自己还是不出面,让天禄天寿和老葛成在花厅接待客人,她静坐在花厅隔壁的小厅里,隔着的只是一层糊着绫纸、画着花鸟的檀木雕花隔断,花厅里喝水叹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远房侄子姚忠安,英兰曾见过一面,三十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他说话不多,但句句都很凿实,说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内几处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尽全力,没有二话,莫说是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离开。转移财物出城眼下等于白送给劫匪,千万不可做这等傻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埋藏地下,如果这边人手不够,他给找,这种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

  天禄说道,据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后见人就杀,第二日查城,杀人少了,奸淫和抢劫却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后出一个安民告示,夷兵就规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乡下的人就会乘机偷盗抢劫,甚至三五成群、结帮结伙,大肆掳掠。因本地人熟知内情,家中略有财物者都逃不过去。镇江这样多的富户,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总该有家丁护院才好。

  金老先生轻咳一声,文质彬彬地说:“尊兄何须过虑?我京口保甲制度最严,各街各巷出入口均有栅栏,由富户捐款、雇人昼夜轮流把守看管,盗贼决难得逞!至于城外乡下,尊兄更可以放心。我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请善举,无微不至,富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乡他土可以比拟,断无乘危劫夺之理!只是,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预作准备,还须留出些须浮财在外,俾其餍足贪欲,保家宅人口平安,也算是破财消灾,于理还说得过去……”

  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声:决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强调夷人虎狼之辈,原本兽性,又长年征战离家在外,所谓远客思牝鸡是也,一旦破城,妇人无论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所破诸城,轮奸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数千之众,不但人命消亡,实在也贻家门祖宗之羞也!姚忠安还补充说,夷兵撤离宁波之际,还掠去成千年少妇人,装了满满一海船,驶向南方,不是供其淫乐,便是卖往他乡去做皮肉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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