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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骆驼桥距宁、镇两城都不过二十里,负责这两路后应的前营总理张应云,召集文武随员聚在大厅等候前方消息,所率千余兵勇也都整装待发,随时听候命令。

  大厅里聚集了三十多人,有人喝茶,有人小声说笑,似乎平静从容,其实人人都很紧张,目光频频注视大门,每一次脚步声,甚至每一点响动,都会使大厅骤然静下来。

  但第一个进来报信的却与战况无关:驻梅墟负责流放火攻船的舒大人,令人将五笼猴子送回骆驼桥,说是流放火攻船也得在距夷船数里之外,无人敢靠近夷船将带花爆的猴子掷上船去。张应云令天禄收下。

  天禄昨天送出这五笼猴子时,想到此去它们将粉身碎骨,心里怪不好受的。今天竟得侥幸生还,真叫他说不出是喜是悲。但梅墟那边距数里之外流放火攻船去烧夷船,与广州之战举措并无二致,如何能够成功?

  天禄安排好猴子再回大厅时,已是半夜,多数人还在紧张等候。张应云却面色发黄,嘴唇发紫,右眼皮开始耷拉,双目一大一小,不住地打哈欠。天禄知道他烟瘾将犯。今天他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属不易了。当着这么多文武随员,他不能公然吸烟,只好忍着,也真难为他了。

  “火!火!”大门外的卫兵大声叫喊起来,大厅里的人纷纷拥出门去观看,果然遥遥望见宁、镇二城火光烛天,暗夜中分外清晰。是胜是负,谁也说不清,但已经交上手、开了战,是确定无疑的了。

  夜寒风冷,众人又回大厅,才坐定,门外又是一片喧闹,跟着一名穿号衣的兵勇,手持小红旗,喊着“报捷!报捷!”一直冲进大门,冲进大厅,跪在当地,向张应云大声禀告说:“前队大胜!夷船已烧尽!请张大人快速拔营进城!”说毕匆匆一叩首,反身即刻离去。

  大厅内立刻欢声雷动,兴高采烈,本已显得疲惫难支的张应云骤然红光满面,欣欣然有喜色,就要传令拔营,率众前往。

  一幕僚疑惑道:“报捷者是哪一队的兵勇?要进哪一城?宁波还是镇海?……依在下所见,大人是不是再等等看?”

  张应云微微一愣,点点头,又坐下,但文武随员们争先恐后上来向他拜贺,都称道大功成就,前营总理当居头功,可喜可贺。拜贺的同时,又都纷纷从靴筒里抽出小纸条,说有私亲一二人,请大人开恩附名于报捷禀文中。张应云十分得意也十分兴奋,一一应许,并立刻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报捷禀文奏稿,令天禄按此小纸条将各文武随员私亲的名字一一填上。许多人围上来,嘴里说着好话,眼睛盯着天禄的笔端看他填写妥当,又一一称谢不已。

  天禄心里很是不平:原来不上战场不见刀枪不流血拼命的人,只需有私亲提携,也一样能混上立功受赏……

  填写未完,忽听炮声四起,众人一时相顾失色:大军所带火炮早就在行军途中抛弃尽净,而今炮声大作,怕不是好兆头!一时议论纷纷。

  有幕僚向张应云进言说:“这情形怕是前敌失利,应赶紧率军前去助战!”

  一幕僚立刻说:“前方未来禀报,安知失利?或是击中夷船使其火药爆炸也未可知。”另一幕僚也说:“方才刚报大胜,转眼就又失利?不会不会。”

  幕僚们争个不了,再看前营总理,已是面色蜡黄,眼泪鼻涕不止,四肢疲软,极其难过的模样了,勉强对众人挥了挥手,就被亲随们搀扶着回了后堂。大家知道他烟瘾一犯,什么事都干不成,只好耐下性子坐等消息,不少人也退回私室歇息去了。

  天亮后,探报络绎不绝而来,但所报消息互相矛盾,是胜是败,仍没有确信。

  中午,攻镇海的刘天保凌长星率队大败而归。

  刘天保右臂受枪伤,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但还是硬撑着向张应云禀告战况:

  他率队打头阵开抵镇海城下时,城内内应举火为号,打开城门相迎,不料英夷立刻发现,一队接一队射来排枪,火力极是凶猛,我兵惟以长矛及双刀接战,无一人携带鸟枪,哪里支应得了?只得退出城外。在十里亭遇到前锋策应凌长星,又合兵复进。其时天尚未明,看不清楚,凌长星只能指挥部下用所携鸟枪朝夷兵队伍所在一通乱击,但逆夷反击,炮火猛烈,终究无法抵挡,刘天保中弹晕坠马下,指挥旗鼓一失,队伍顿时大乱。逆夷又用火箭来射,我兵只得败退回来……

  凌长星恨恨地说:“刘巡抚为博自家爱民名声,不让带火炮,害我们白白挨打!弟兄们伤亡惨重,他给抵偿不给?要是不给就去找那刘韵珂拼命……”

  刘天保更是激愤:“攻镇海各队本该总翼长朱贵统领,可到现在还不见他的影子!什么名将!还素称勇猛敢战哩,吹牛皮!十足的胆小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刘天保正在气头上大骂朱贵,卫兵来报:朱贵将军率队到!大厅里骤然间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大门。

  脚步咚咚响,震得地面发颤,浓眉虎目的西北大汉朱贵将军大踏步地走进来,黑红的面容上满是焦虑和恼怒,对着张应云抱拳一揖,大声道:“听说镇海未下,各军败回,是真的吗?”

  刘天保按说官衔品级都比朱贵低着两级,平日恭敬有加,此刻却不管不顾,白着一张脸,冷笑道:“你总翼长不来统率各军,能不败吗?”

  朱贵口发恨声,用力捶着自己的头,说:“怪我怪我是怪我!是我的过!昨夜我领兵取道慈溪往镇海,黑夜间不辨路径,竟走到了凤浦岙!连夜原路返回,兼程赶路,眼看日头过午,才算赶到骆驼桥……唉!真真是误了大事……”

  凌长星轻蔑地横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迷路迷路,大家都是黑夜行军,别人家怎么就不迷路?怕死贪生罢了,找什么借口……”

  “你……”朱贵的脸像烧着了一样,连眼睛都红了,“我朱贵什么时候怕死过!就是我手下这些固原弟兄,哪一个是怕死的……”大家都知道,金华副将朱贵素称名将,他的五百固原兵最是骁勇善战,为陕甘兵勇之最。但这次又确实是失了军机,难怪刘天保凌长星恶语相向。

  朱贵见众人都不出声,便对张应云拱手道:“朱贵将功折罪,请容我与刘游击、凌参将合兵一处,再攻镇海城!不攻下此城朱贵甘受军法!”

  张应云点头,转脸却见刘天保手托伤臂闭目养神,凌长星只是冷笑,并不答碴儿。朱贵被晾在那里,十分尴尬之际,大门外拥来了许多从镇海败回的兵勇,一个个破衣烂衫,浑身污泥,满面烟尘,好多人带了伤,血迹斑斑地或吊着胳膊或拄着拐,愤怒地鼓噪着要跟朱将军算账!说是朱将军迟延不救,致使我等两路大败伤亡惨重!张应云连忙赶到大门,极力解释劝说,大敌当前先对付逆夷,是非功过战后自有定论。然后又着各队到支应局运来的粮车处领粮,鼓噪的兵勇才慢慢散去。

  朱贵已大步走出大厅,再一次对着张应云抱拳说道:“朱贵请战,无论何时何地,万死不辞!”说罢,他转身咚咚咚地走了。

  傍晚,余步云、李廷扬自慈溪带兵来到骆驼桥,一问,方知他们这两支应当攻宁波南门的总翼长和前锋策应,竟然并未进城,原因是没有看到江中火光……所以两将军皆衣帽整洁,手下也未损一兵一马。问起一同攻南门打头阵的黄泰和他率领的甘肃兵,总翼长余步云竟然毫不知情。问起西门攻城情况,回说只听得枪炮声响了多半个时辰就没了消息,多半已经败走。

  张应云和文武随员听了皆默然无语。

  浙江提督余步云,也算是个名将。当年平定川楚白莲教,他屡立大功,由小小兵勇,积功升把总、千总,又从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直升到总兵,并获“锐勇巴图鲁(巴图鲁:满语武勇之意,是清代皇帝给予有战功的臣下的一种荣誉称号。通常在称号前还要加两个字,如”锐勇巴图鲁“之类。)”名号,真可谓平步青云。十多年前平定张格尔之役以及后来剿灭云贵川各处反叛,他都累建奇功,不但升任实缺的武一品提督之职,更得到绘像紫光阁、由当今皇上亲撰赞词的特殊荣誉,加太子少保,再加太子太保,荣获天子御赐亲颁的恩赏物数不胜数。他的名望虽比不上杨遇春杨芳,也差不太多了。

  可就是这位“锐勇巴图鲁”,一跟夷兵见仗,就成了浙江战场上最有名的逃将。从避而不战,到见仗即溃,到闻风而逃,浙江军中有这样一位最高军事长官,溃逃成风也就不奇怪了。所以扬威将军南下之初,臧纡青极力建言:召林则徐来浙襄办,以力鼓决死抗敌之气;斩余步云等逃将,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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