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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赶回大营,天已全黑,同行三人把密函和天禄一起交到将军案前,便恭敬退下。天禄按照常礼,对将军跪拜之后便要立起,只听一旁的臧师爷厉声说道:

  “慢!将你如何勾通逆夷、泄露军机、甘心从逆做汉奸之事,从实招来!”

  天禄大惊,说:“这是哪里说起!我去宁波勾连陆心兰,乃是张大人所遣;约同陆心兰于大军开兵之日动手,也是张大人精心筹划的,我……”

  “谁问你陆心兰的事!”臧师爷一声断喝,“你进宁波城原为联络内应,倒做了逆夷的内应!你与逆夷如何相识?谁人牵线?快快招供!”

  天禄陡然想起,那日他冲出状元坊,发现亨利一直追在身后,非常引人注目,他左拐右弯地在窄小的街巷中转圈子,仍不能摆脱,干脆走进了他刚进城时歇脚的那个荒凉无人的小破庙。如果有人看到他和洋人说话,那就只能是濮贻孙了,因为只有他可能再到这个小庙里来。但濮贻孙若当时在侧,应该听得出他们的谈话毫不涉及军事,他为什么要诬告天禄呢?

  当时,他们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半天相对无言,后来才终于开口说话。如今,天禄在记忆中飞快地搜检着那些话,就像他在听别人对话一样清清楚楚:

  “天禄,你为什么跑?”

  “你为什么要追?”

  “你不认识我了吗?”

  “但愿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我不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对吗?”

  “对,我生气,你骗了我!去年你说,你们只是想要平等贸易,派来兵船和军队是要保护你们在广州受到迫害的商人和侨民,还说只是吓唬吓唬我们的朝廷,只要朝廷肯签订贸易和约,兵船和军队就会退走……说得多好听!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攻城掠地,杀人放火,跟强盗还有什么两样?”

  “我很抱歉,我也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战争一旦打起来,后果总是很悲惨,跟人们最初的愿望就越来越远了……但是,战争是两个国家的事,是两个国家政府和政治家们的事,又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也不该由我负责!友情才是永恒的,何况是我们从小结成的友情!要知道,我所以愿意跟随军队来到中国,最大的心愿还是咱们梨园四结义重聚呀!”

  “我知道,你跟那些夷鬼不一样,你还有良心!”

  “怎么?……”

  “洋洋洋大……大大人!小小小的是……天生生生的……一一一腿长,一……一腿腿…………短、短……”

  “是你?……”

  “对,是我。我看到你夺鞭子扔掉,也听到你嘱咐发给我们脚钱……我还看到你跟另一个夷鬼兵头争吵,但你没法阻止他带领夷兵追杀逃跑的官兵!”

  “你,你都看到了……唉,我非常抱歉……”

  “那,你肯不肯脱掉你们夷人的红皮,跟我走呢?”

  “这不可能!”

  “为什么?”

  “要是我反过来问你,你肯不肯穿上我们的红军服,跟我走呢?”

  “这可不一样!是你们不对,是你们打到我们家门口来的!”

  “是的,我知道。此战残酷、不义,连同我们的鸦片贸易,一样卑鄙。然而它联系着我们的国家利益和荣誉,是非和道德就是第二位的了。我是个军人,只能听从国家的召唤,没有别的选择,你应该理解我,原谅我……”

  “我不能。只有绝交!从此后你我谁也不认识谁……我还得告诉你:不必再找大哥和小四弟了!跟你翻脸恨你骂你的那个状元坊的病人,就是天寿!我可以断定,他绝不肯再见你!”

  “啊?!是他?……上帝啊……”

  “他已经走了!他也跟你绝交了!”

  当天禄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扭头就走的时候,亨利没有追出来,甚至没有出一点声响。他一定是惊呆在那里了。每每想到亨利的情状,天禄在痛快之余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忍心……但亨利大概想不到,这样一席绝交的谈话,竟坐成了天禄通敌的罪名。

  面对通敌的指控,在臧师爷和将军面前,天禄决定说真话。

  “启禀将军,小的在宁波是曾与一夷人共话。但一来此人乃随队军医,并不知道军机事务;二来乃小的幼年所交朋友,这次在宁波是巧遇,并非预谋;三来小的所讲,句句责以大义,声色俱厉,以邂逅始,以绝交终,并无私心,更无丝毫泄露军机甘心从逆之意!”

  将军和臧师爷都很惊异,交换眼色时都掩盖不住他们的好奇,便一路追问下去,天禄也就毫无隐瞒地从梨园四结义,说到海上遇抢受伤被救治时的重逢,说到余姚城北的巧遇和宁波城中两人的绝交。当然他也知道避趋的道理,其中大有关系的天寿和鲍鹏他都一句没提,于前者他必须要保护,对后者他是不想招惹麻烦。

  将军和臧师爷听罢,互相望着,将信将疑。

  臧师爷问道:“你说这些谁能作证?”

  天禄道:“无人可以作证,只问得过自己的良心。但是说我通敌从逆、泄露军机又有谁能作证?除非把亨利找来当面对质,才能弄得清楚!”

  将军和臧师爷没有说话,天禄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濮贻孙只看见他与亨利交谈并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便以通敌嫌疑入告了。不管濮贻孙出于什么目的,两国交战时候,与敌方人员私下接触,引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此时天禄倒不怪濮贻孙,但是背上这么个嫌疑,照眼下的情形很难洗刷干净,自己决计没有好果子吃!他心里暗暗叹气,等候将军发落。

  “那么,你是会说夷话的了?”没想到将军问了这么一句话。

  “回将军,小的不会说夷话,是亨利从小在中国长大,能说官话。”

  “如果……”将军迟疑片刻,又看了看臧师爷,终于往下说道,“如果日后差你到夷营办事,你可敢去?”

  “将军差遣,敢不从命!只是小的已与他绝交,再转去求他心有不甘……”

  “如果此役一战而胜,自然用你不着了,万一……”

  “将军!”臧师爷站起身,不合常礼地竟截断一军统帅的话,说,“天禄的事既已问清,就让他退下吧。”

  “也好。”将军点点头,示意天禄起来,忽然笑了笑,说,“其实那日虎丘之行,我已认出你了。柳知秋的徒弟,老太后寿筵上唱的《双下山》,差点儿叫王爷收进他的王府大班,对吧……”他挥了挥手,满心惊惧又满心感激的天禄后退着出了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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