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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将军拈须,不住点头,神色愉悦。这赞颂孙武的诗,对领兵征剿的奕经来说,非常合适,“济世活国”四个字倒像是预献给他的一般,使他听得十分舒服。众人谁不聪明,纷纷击节叫好。阿彦达推荐的第二首五人墓诗却别是一种境界:

  五人墓前流水长,饮他一勺味犹香。

  自从倾入闲脂粉,荡尽吴儿侠烈肠!

  阿彦达吟罢,还加了一句,说:“要论眼前风光,该说‘荡尽越儿侠烈肠’才是。不然,定海镇海之战后,浙江兵弁为何遇敌即溃呢?性情使然!”

  杨熙连连摇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听这首真娘墓诗,才真叫风流蕴藉呢。”说着摇头晃脑地吟道:

  闹扫低头向水窗,真娘墓畔泪淙淙。

  当时岂少同心侣,何不鸳鸯葬一双?

  这诗果然有新意,大家都说好。杨熙看看将军神色怡然,便说还有一首真娘墓诗也不错,说着又吟了一首:

  北雪南花太等闲,美人一去冷空山。

  谁知化作身千亿,多在红船六柱间!

  阿彦达紧跟着问:“红船六柱间?是说闻名天下的姑苏船娘吗?”他也极快地偷眼看看将军,说,“自打咱们来到苏州,还没有见过呢。”杨熙瞟他一眼,并不答话,只管摇头晃脑地接着吟道:

  理楫吴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

  步摇两朵压香云,跳脱一双垂素手。

  短短四句,活画出一位极美极灵秀也就极富诱惑力的姑苏船娘,在座的终究都是些男人,虽然当着将军的面不敢造次,却也都露出含意暧昧的会心微笑。良久,阿彦达故意声调凄凉地说道:“画饼充饥也枉然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将军唇边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杨熙见机,喊了一声:“酒来!”

  后舱绣帘一掀,一帮穿红底小葵花缎袍的小厮,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个琵琶襟马甲“鼻烟壶”,早调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执了银壶,立在座位后面侍候着。将军同张应云及小钦差一席,无品级的如缪举人、王丹麓、吕泰、朱楷及天禄一班幕客一席,护卫亲随则在稍远的舱门口另坐一席。

  下酒的八冷盘倒都是江南风味,清淡美味可口,诸如五香牛肉、陈皮鸡丝、油焖香菇、蟹籽冬笋之类,八热炒八大菜却集中了满汉全席的精华,不但有扬帮苏味的炒海参、炒鸭掌、炒虾仁、炒蟹斑、炒口蘑及东坡肉、酒焖肉、清汤鱼翅、醋溜鱼,也有京厨和满洲口味的干煸鹿肉丝、烧小猪、哈儿巴肉、烧鸭烧鸡和烧烤野味等类名肴。杨熙得意地卖弄说:这都是专请苏州有名的三山馆的头名大厨师来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确实,酒过三巡,才一下箸,已经人人叫好了。

  偏此时此刻,后舱绣帘高挑,五个满头珠翠花朵、身着镶金银彩丝宽花边亮缎艳色敞衣、下系绣花罗裙的浓妆艳抹的美人儿,拎着笛管箫和檀板木鱼、抱着琵琶三弦提琴,抬着云锣、汤锣和大鼓,袅袅婷婷,满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众人躬身下拜,宛如莺歌燕语:“给诸位爷请安啦!”

  手一抬,金跳脱在莹洁如玉的皓腕上丁当作响;头一点,双鬓的串珠步摇悠悠摆动,不正是刚才杨熙所吟诗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吴娘吗?男人们由不得自己地心热眼也热,饮酒不多倒有点醉了。杨熙触到将军疑问的目光,连忙说道:

  “是作艺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极妙,专来伺候酒宴的……你们拿出本事来,打得好有赏!”

  打十番,有十样乐器,理应十个人演奏的,这五个女子各人身兼二职,可见技艺不凡。

  她们从《花信风》奏起,二番到《双鸳鸯》,三番为《风摆荷叶》,四番成《雨打梧桐》……演奏和谐优美,缓疾有序,配合着锣鼓木鱼敲打,节奏更是鲜明动听。这些奏乐女子,并不低眉信手续续弹,一个个粉脸吹弹得破,能眉听,能目语,随着杨柳细腰的摆动,秋波已转过无数,从诸位爷们那里截获了许多递出的热辣辣的信儿了。

  外面天色渐暗,舱内的百盏明灯更加明亮,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灯下看富丽堂皇的舱房,处处光耀闪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样;花香、茶香、酒香、肴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怀的脂粉香,乐曲轻轻,和着船身在水波中的飘浮摆动,每个人的耳鼻眼心都在尽情享受,似乎进入梦境,似乎飘到了极乐世界……

  “啊哟喂!好我格杨大爷,侬勿好轻点点哉!”一声娇笑,一串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喷口而出,说话的是执檀板打单皮鼓的女郎,正捂着嘴笑得如花枝颤动。檀板和单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挥,指挥笑得打不成板,乐曲只得停了下来。许多人都看见了,是杨熙忍耐不住,在这女郎的大腿根掐了一把。

  “杨熙!”将军突然喊一声,舱内猛然间静下来。

  大家尴尬地互相望望,刹那间意识到:这女郎不仅认识杨熙,而且很熟。

  静默片刻,将军把话说了出来:“你认识她们不成?”

  杨熙不慌不忙,洒脱地一摆头,笑道:“不知底细的人,岂敢用来伺候你老人家!”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将军站起身,离席,朝抱柱旋转木梯走去。张应云和阿彦达赶紧跟过去,将军摆摆手,独自登上木梯,咚,咚,一声一声脚步响得很重。将军上到船楼,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可木梯还在响。最后,从舱顶的敞轩传下来他的声音:“我就在这里待着,谁也别来陪。饭菜给我送上来,四簋菜、一碗汤,有硬面饽饽多上几个。把泥婴孩也带上来。”

  天禄有心上去送菜,被张应云用目光止住:这不是你无品级的人能办的事儿!

  阿彦达备好了四簋一碗,叫上张应云,领着四个“鼻烟壶”,抱着那一盒小泥人儿,带足了酒茶和果盘点心等,浩浩荡荡地上楼梯而去,不多时,又脚步咚咚地全都下来了。说是将军想要自己在那个四面都镶着玻璃的敞轩里观景养神,不要人打搅他。

  众人大眼看小眼,都默不作声。

  阿彦达对着杨熙犯愁道:“他看明白了,怎么办?咱们怕要受申饬!”

  杨熙反倒沉得住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受申饬明天再说!反正咱们得乘这艘大船回沧浪亭不是?……”

  舱中的沉默没有延续多久,随着酒越喝越多,这些人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了。

  张应云早就忍不住烟瘾,这时第一个躺上了美人榻,吹笛吹箫的那位美人儿立刻上前点灯烧烟放枕递枪,殷勤侍候,舱里各种气味中又添了很浓烈的一味。

  酒金刚与四全金刚斗法,划拳赌酒:桌上摆开十二杯,输家挨着一杯杯喝。众人围着他俩边吃边喝起哄敲边鼓,顺势在“鼻烟壶”和船妓身上摸摸捏捏吃豆腐。

  阿彦达和杨熙起初喝素酒,自己喝;后来一人搂过一个美人儿坐在膝头替喝;十二杯喝完了,阿彦达脱下他怀中美人的金莲小鞋,把倒满了酒的银杯装在气味古怪、香臭难辨的高底小绣鞋中,高高举着,一饮而尽,随后传给杨熙。杨熙毫不示弱,把银杯“咣啷”一声扔掉,直接注酒于绣鞋中,一仰脖儿,咕嘟咕嘟喝了个罄尽。这饮鞋杯的风流放诞,招得众人大声叫好。

  杨熙黑眉高挑,满面通红,大叫着“喝皮杯!喝皮杯!”一把揽过膝上的美人儿,紧紧搂在怀里,大嘴强压在那张樱桃小口上,把满满的一大口酒,全都过进去,只听得美人儿咽得咕咕有声,众人拍手大笑。

  阿彦达笑着喊道:“饮皮杯哪有饮这么长时间的!你看你家老二硬成什么样儿,都顶起帐篷来了!”

  众人闻得此言,更是前俯后仰,笑不可遏,闹哄哄地几乎要把舱顶掀了去。

  美人儿从杨熙怀中挣扎出来,整理着云鬓和头饰衣服,笑道:“好我格杨大爷呀,正经些些格好啊?”

  她正是刚才拍檀板敲单皮鼓的那位。忽明忽暗的烛光照着她,不但十分娇娜妖娆,足显上等青楼女的美艳,而且,在满脸飞霞般的浓粉艳脂的衬托下,那使人销魂的媚眼儿、黑毛丛丛的八字眉、猩红的口唇和白得发亮的贝齿,格外刺目刺心。因为这样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是房术中列举的好淫女子的标志,叫这一大帮男人怎能不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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