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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雪雾卷 第08章

  定海再度失守,三总兵英勇殉国,同日阵亡!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浙江全省更是人心动摇。没想到精心备战近一年,竟如此不堪一击!

  但这仅仅是开始。

  十日后英夷接着攻镇海。

  据守金鸡山的官兵,在其领兵将军狼山镇总兵谢朝恩被逆夷火炮击中阵亡之后,便纷纷逃窜;于是与金鸡山成犄角之势的招宝山守军也就无心恋战,稍事抵抗就溃退逃跑。而在镇海城内督战的两江总督,当此紧要关头,不思谋对策以挽救危局,竟投池自杀。于是不但镇海城跟着失守,整个浙江军前更一片混乱,败兵如潮水西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以至三日后英夷兵临浙江第二大城市宁波城下时,数千守军及城中的知府、知县等所有朝廷命官,早已全部逃个精光。

  英夷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人一马,一座富庶美丽的大城竟唾手而得,其兴奋和快乐立刻溢于言表:他们的军乐队爬上宁波高大的城墙,兴高采烈地演奏他们的《盖利·欧文》,随后又高奏他们英夷的国歌——《上帝保佑女王陛下》。

  被守军和朝廷彻底抛弃了的宁波百姓,对来往经商的各式各样的夷人并不陌生,倒是被这些由朝廷定为“逆夷”的英军的入城式弄得迷惑不解:吹打奏乐,大约还是表示和平和亲善的吧?所以,当朝廷官兵飞快逃跑、英夷大队即将入城的时候,一些见多识广的宁波居民为保平安,竟在自家门外竖起了顺民白旗。

  也奇怪,这回英夷大兵进城,不似去年占领定海后那样放手大抢,反倒在各处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将严惩盗贼——也包括扰累良民的夷人——要求当地百姓仍旧安居乐业,又将捉拿过英夷船长的某个村庄全部焚毁,还宣布对藏匿清军探子也要严惩。为使告示收到令行禁止的效果,英夷当众烧掉了一处民房,并将房主关进监牢,因为在他家搜出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原宁波府的小官。

  这一软一硬两手使出来,在心眼儿活泛的宁波人看来,英夷比本国海盗或山大王还强着几分哩!宁波城内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英夷与居民彼此相安,百姓们陆续出门从事旧业,店铺陆续开张,卖菜小贩、卖柴樵夫、卖肉屠夫、卖豆腐挑夫等一干人天天进城上早市做买卖,茶馆、食馆乃至青楼妓馆也都陆续复业了。

  集中在江北傅家桥、鼎新街等处的妓馆,分上中下三等。渐渐地,英夷上中下等人也很自然地各得其所地游进了这些场所。下等的黑夷、红夷多半找土娼;白夷水手爱上跳板船或江山船与船妓厮混;白夷兵常进花烟间(花烟间:中低等妓院,可抽鸦片。)享乐;白夷军官多在玉壶春、迎春坊、安乐里一类幺二堂子聚饮;宁波城里拔尖儿的妓馆是状元坊,进状元坊的是全管宁波城的英夷行政长官郭大人。

  人们都传说,这位郭大人是英夷上一次占领定海时的定海行政长官,那时候他就闻知宁波状元坊“二梦”的艳名,垂涎不已,恨不能到手;这次一进宁波立刻着人上门说知:他要在状元坊请客,“二梦”必须出面相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快郭大人就成了经常在状元坊攀相好、做花头(做花头:指在妓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或其它赌博]。)的熟客。也有人传说,是状元坊的当家殷状元上赶着巴结郭大人,要把她的黄花闺女梦兰梦菊一起嫁给他,而这位眼下宁波城里第一人的行政长官也就笑纳了。还传说殷状元自诩“二梦”是清官人,为了对得起烟花行的祖师爷,也为了状元坊的名声,一定要照青楼中清官人开苞的规矩大操大办。

  传说归传说,内情到底如何,没人知道。但宁波城里的人都看到,那一天,夷官夷兵押着一队差役,由一顶绣饰华丽的杏黄伞打头,后面的大队人役穿着一式的绣葵花红缎袍,头戴插红翎毛的凉帽,分别举着两柄青扇、四柄圆金青扇、八面旗枪、两根黄金棍,加上好多面衔名牌,绕着城中最热闹的百丈街、后塘街、鼓楼前街游走一遭,最后一直走进了傅家桥的状元坊。殷状元和她的干儿子虞得昌都在门口迎候,两人笑得好不快活,虞得昌那嘴张得能塞进一只拳头,殷状元直笑得满脸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

  难怪这母子开心快活。因为这副仪仗宁波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浙江提督余步云余大人的。只消看那一块块衔名牌,就能吓得人发抖:“钦赐锐勇巴图鲁名号”、“钦命绘像紫光阁”、“钦命赏穿黄马褂”、“历任贵州湖南广东四川云南诸省提督”、“加太子少保衔”、“再加太子太保衔”、“现任正一品武职浙江提督”等等等等。当初多少平民百姓因冲撞了这副仪仗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可几天前,提督大人闻风而逃的时候,这些看上去威风显赫、逃命时又嫌累赘的东西便一股脑儿丢弃了。提督大人总想不到,朝廷赐给标志他一品武官身份和威严的仪仗,如今成了夷官嫖妓的缠头!

  送仪仗之后,又绕城游走着送过一次箱子。两人抬的东阳雕花木箱有十多个,一个个黄澄澄的大木箱里,不是金银财宝就是绫罗绸缎,看不见也能猜得到的。东阳木雕本来天下驰名,这些箱子又雕得格外精致细密,于是许多人在路边大声地数着花色:一团和气箱、和合二仙箱、三羊开泰箱、四季平安箱、五谷丰登箱、六畜兴旺箱、七巧牛女箱、八仙过海箱、九九菊花箱、十方来朝箱……越数跟着喊叫着同数的人越多,声音也越加整齐响亮,后来有个人小声说:十一追命无常箱,十二太岁(太岁:星名,即木星。星相家以太岁所在为凶方,忌掘土建筑。)入室箱!众人轰地同声大笑,看见押箱子的夷兵过来,便都笑着咒骂着四散跑开。

  这以后,宁波人就等着看热闹了。状元坊是宁波第一妓馆,梦兰姑娘是状元坊的第一名花,娇客又是目下宁波城最高的官儿,还是个洋大人,这开苞大礼还不得惊天动地?怎么也得大请客、唱大戏、堆大花山、大放烟花盒子焰火炮仗!

  可是等了好几天,竟没了消息。

  后来人们听说,梦兰姑娘病了,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得了。

  “活该!”许多人私下里笑骂,非常幸灾乐祸。殷状元母子倚仗夷人作威作福,令人侧目令人痛恨,尽管骂人者也在夷人治下做了顺民。

  这一日下午,郭大人坐着中国轿子,带着两位骑马穿制服的英夷军官,在一队夷兵的护从下,来到了状元坊。殷状元母子闻讯,急忙出门笑迎,将客人一直接进状元坊装饰一新的大客厅。郭大人已经很习惯于坐定献茶后,互道寒温。他曾长期在中国经商,说得一口不错的中国话,便向殷状元介绍了新来的客人:

  “这位是我们舰队医疗船上最好的军医亨利先生;这位是亨利先生的朋友,我们哥伦布号军舰的舰长威廉少校。”

  殷状元搓着双手,满脸是夸张的惊喜:“啊呀!这不是救星到了吗?能把大兵船上的洋医生请来,多大的面子呀!我女儿有救了!”

  这位郭大人确实卖了力气的。

  英夷占领宁波以来,他们的钦差大臣璞鼎查、水军司令巴加、陆军司令郭富三个大兵头并不在宁波城里安营,有事进城,办完事依然回到他们的大兵船上。宁波城里只留有一千名夷兵维持英夷的政令,主要兵员仍然在兵船上安顿,医疗船上的医生也主要为船上的官兵服务。能把医生请到城里来已属不易,请来为一个中国姑娘看病则更是特例了。

  威廉少校对整个状元坊的奢华富丽很感惊奇,不住地四下打量。亨利先生却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并不理睬殷状元的讨好,只是对郭大人示意:先看病人。

  郭大人一说,殷状元正巴不得,立刻满脸堆笑,请三位贵客上了“二梦”所住的状元坊里最华美的杏花楼。

  梦菊姑娘先向三位夷客低头敛衽请安,然后对着殷状元叫了声“娘”,就嘤嘤哭泣不止。

  殷状元忙问:“怎么啦?又发作了?”

  梦菊拭泪道:“是,比昨天还重,正在发冷……”

  殷状元陪郭大人他们三个直走到梦兰的床龛边,先听到的是床龛上吊着的小花灯、小铁马儿等小饰物和铜帐钩丁丁当当乱响,床龛的架子也在吱吱嘎嘎地尖叫,屋中服侍的小丫头撩开帐子,只见鼓鼓囊囊的绣花缎被拥作一团,抖得好凶。殷状元上前叫道:“兰儿,兰儿!郭大人来看你了!”

  压在三床锦被下面的梦兰,露出她苍白得可怕的小脸儿,那闪烁不定的目光向各处游动,仿佛无法聚集。她分明想要说话,可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抖得牙齿乱叩,说不成句。她缩成一团,抖成一团,很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冷啊……冷死人了……”她眼睛一闭,把刚伸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到被窝里。

  亨利医生要求郭大人和威廉少校坐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去,殷状元立刻命人上茶上果盘招待来宾。医生在床前坐定,在殷状元和梦菊、丫头们好奇的注视下,对病人进行常规检查:号脉、用压舌板看喉咙、摸按淋巴、用长长的小喇叭似的听诊器听心肺等等,不过依了殷状元的请求,需要维护女儿清官人的名声,所有的检查都要隔着衣服或手帕。检查过后,医生又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病人的状况,得知每日发冷后不久都将再发热,浑身滚烫,直至热昏。

  医生皱了眉头,离开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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