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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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