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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一路上,天寿最觉得困难的是语言,江西话已经难懂,浙江方言更是一窍不通。指着络绎不绝的军伍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连说带比画,天寿一句也没听懂。想到商家店铺都能说几句官话,天寿就借着上岸吃午饭之便,向路边小食店的老板询问。老板见天寿要菜要酒,是个花钱的主顾,很高兴,格外爱说,打着绍兴味的官话,送上著名的绍兴老酒和风鸡、酱牛肉、油烹鲜虾等下酒菜,后来干脆陪坐在侧,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上年末,大兵船拖着洋鬼子和大炮,只一个时辰,就把定海拿下了,县太爷和总镇(总镇:清代绿营兵[汉兵]制,其最高组织为”标“,下面有”协“、”营“、”汛“。标分督标、抚标、提标、镇标等,分别由总督、巡抚、提督、总兵统率。实际上,各省绿营独立组织为提标、镇标,提督实为地方的最高武职官,从一品;总兵略低于提督,为正二品。总镇、镇台是总兵的尊称。)爷都死脱啦,凶得来不得了……朝廷恼怒,说上回是承平日久,毫无防备的过,这一回要将定海镇海造得铜浇铁铸的一般,洋鬼子要敢再来,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尝尝我们天朝的厉害……喏,这些官兵呀,义勇呀,都是往定海镇海去的,这些日子常有,还带着八千斤大炮呢!又长又大,黑糊糊亮堂堂,好不威风……”

  跑堂的伙计端来饭菜和汤,天寿喜欢老酒的味道,叫青儿先吃饭,自己一边喝着酒一边问:“夷人既占了定海,怎么又退走了呢?”

  “是呀,起初大家都不信,奇怪得很呢,后来听说,英夷是要拿舟山岛换广东那边一个叫香港岛的地方。……小爷可知道那香港岛有什么好,竟值得用这么大的舟山去换?”

  青儿竟听懂了“广东香港岛”几个字,热心地说:“我们就是广东来的……”

  天寿赶忙截住他的话头:“没听说过什么香港臭港的。”

  老板继续唠叨:“听定海过来的人说,夷人占了县城,竟还当当县太爷过瘾,坐堂审案子哩!可不是大笑话?那些洋鬼子人不像人、兽不像兽,一身都是毛!穿靴戴帽,岂不就是那弼马温了吗?……”说得天寿和周围不多的客人都笑了。

  见天寿酒饭已足,青儿从褡裢里拿出一贯钱,同老板到柜台结账。屋角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抄起桌上的褡裢就要跑。天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叫道:“你干什么?”那人力大,只当胸一推,天寿就“扑通”一声摔坐在地,周围的人喊叫着“抢钱啦!抢钱啦!”那人已转身飞跑出去。他身穿号衣,腰别长刀,定是过路的兵勇。

  柜台边的青儿直跳起来,扔下钱闪电般地追了出去。天寿一看,满店的人喊叫的多,可真帮忙的一个没有,而那一直由青儿背着的褡裢里装着五十块银洋和才换来的五贯钱,差不多是自己一半家当,于是便也跟在青儿后面直追上去。

  一个当兵的在前头跑,一个小孩子在后面追,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路上行人虽不算少,但车轮响马嘶鸣,尘土漫天飞扬,奔赴战场的人们都脚步匆匆心事重重,谁愿意管这路闲事?别看青儿小胳膊小腿,可从小在山野间长大,跑起来出奇地快,顷刻间就追近兵勇,一把拉住他已经背在身上的褡裢,用自己的家乡话叫骂。天寿也随后赶到,恍然觉得有马队从身边飞驰而过,就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力大喊。可“强盗”两个字刚出口,那家伙就恶狠狠地一把抽出腰间的大长刀,喝道:“再闹,我拿你们当汉奸办了!”说着大刀高高一扬,天寿、青儿吓得朝后一缩,他又大踏步地走了。

  天寿叹口气,说:“算了,咱们自认倒霉吧……”

  “不成!”青儿急得跺脚,“要是寻不着老太太姑太太,咱们怎么回家呀?”话音未落,人已经又追上去了。天寿无法,只好跟着跑。

  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队已经跑得很远,突然兜个圈掉头而来,一下子就把那个抢褡裢的家伙迎面堵住。青儿赶上去,不管不顾地又一次揪住了褡裢死不放手。

  马队左右分开,一头特别高大的墨黑油亮的乌龙马缓步走出来,马上将官沉声问道:“什么事?”

  兵勇一看将官凉帽上红彤彤的二品珊瑚顶戴,立刻跪倒在地,脸色刷地灰白,腿肚子也在抖,但还是强词狡辩说:“禀大人,……小的去食铺买干粮,碰上这小东西讨钱……给了两个大钱他还嫌少,又追上来强要添头……”

  青儿不知那家伙说的什么,自己只管哇啦哇啦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将官和周围的人都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天寿赶到,呼呼直喘,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朝将官打千儿请安,然后说:“青天白日,清平世界,他竟当众抢劫,抓了我们的褡裢扭头就跑,说都不说一声!好不容易追上他,他竟拿刀要杀人,还骂我们是汉奸!那他抢人钱财是什么东西?可不是强盗了吗?……”

  听这伶牙俐齿的孩子说出的满是孩子气的话,大家都想笑,可看看大人一脸乌云,只得忍住。

  将官一示意,两名随从去把褡裢解下来呈交给他。青儿急了又要叫,被天寿止住。将官把褡裢挂在马鞍桥边,对面前三人扫视过去,问:

  “你是哪一营的兵丁?”

  天寿忍不住一激灵,他从未听到过这样低沉又厚重的声音,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这位身着青蟒袍蓝行褂、肤色棕红的将官看去有四十来岁年纪,黑眉如剑,目光如电,身材魁伟,腰直胸挺,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稳如泰山,就跟戏里的关老爷那么威风凛凛。看上去是个大官,怎么会来管这种途中偶遇的小事?天寿心里直打鼓。

  “回大人,小的是右路前协,国字营的。”兵勇回答。

  “褡裢是你的?”

  “回大人,是小人的。”

  “里面有多少钱?”

  “这……小的不敢说,怕那小东西听了去学舌……”

  “这小孩朝你讨钱,可有旁人得见?”

  “回大人,就在路边上,有人看见也不会在意呀!”

  “你说他动抢在什么地方?可有人看见?”将官转脸问天寿。

  “就在那边小食铺,众人所见。要是不信,咱们一起过去,一问便知!”天寿生怕对方自家人相回护,自己又势孤力单,极力寻找外援。将官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眼里略有笑意,说:“好吧,一起去找人作证!”

  谁想到了小食铺,就是刚才跟着一起大喊大叫“抢钱啦”的那些人,面对这么多人高马大、身形伟岸的官兵,全都装聋作哑,竟无一人出来作证。气得天寿青儿又是央告又是跺脚,嘲骂喊叫,几乎哭出来。最后,老板出头说了这么一段话:

  “抢不抢的,我们没在意也没看见;可褡裢是谁的,谁说的钱数对谁就是主人。他们各自悄声说给中间人,一对证,总该说清楚了吧?”

  大人点头。那兵勇登时不自在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对大人一随从估摸着说了个数。天寿自然选老板做中间人。随从随即宣布:兵勇说褡裢里有三贯钱,六十多块银元。老板则替天寿说:有五十块银元,三贯钱和十五个大钱。天寿赶紧抢着补充说:“我们昨天在杭州城里刚换了五贯钱零用,前面路上花剩下十五个大钱,刚才又拿出一贯钱在这处食铺结账……”

  随从上前把褡裢里的钱分银元、大钱、钱贯三处放好,自然,与天寿所说完全符合。大人沉下脸,目光如刀盯住那兵勇。兵勇受不住,赶紧跪倒,打自己耳光,嘴里连连说:“小的该死!小的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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