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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从今以后,我该叫你师妹了……”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再一个,我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生养啊……就像《双下山》里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娘,好不快活人也……师妹,你冷了吗?身上有点儿抖……”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用力吸了口气,说: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人骂断子绝孙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不!”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哦?”

  “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我当儿子养,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

  “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刹那间变得苍白的脸:“什么?石女?你是石女?”

  天寿点头。

  “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

  天寿又点头。

  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老天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望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天寿轻轻地啜泣,低低地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

  天福很快平静下来,如平日一样温静和蔼地安慰天寿说:“好了,别哭,我不怪你……你尽管放心,不能成夫妻还是好兄妹嘛……师傅临终嘱咐我们要像亲骨肉相待,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从今以后再不要唱戏了,我情愿养活你一辈子!”

  听了这话,天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气血在体内乱窜,呼吸不畅,喉头也像塞了块又热又柔韧的古怪东西,使她极想大哭一场……可她极力忍住了。她不能哭,不肯哭,甚至还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说:“多谢师兄高义了……我……我该回船去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

  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

  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

  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

  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确实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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