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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惊雷卷 第02章

  下午的戏只演到一半,就被家主爷给停了。他说,管笛箫笙檀板轻唱倒也罢了,敲锣打鼓成何体统!叫外人听了倒像胡家在幸灾乐祸,有伤忠厚嘛!众人哪敢违拗,只得各自散了。

  胡昭华邀外请的名优饮宴,王师爷和家班里的冷香、浣香和雨香作陪,地点选在处于花园中心的清芳楼。

  清芳楼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露台,跟花园里的几座石桥和亭子一样,是胡家从澳门专请的英夷建筑师修建的,都是以大理石雕琢。尤其露台上浮雕的垂花饰,英夷称作什么巴罗克式,果然华丽别致,出类拔萃,和园中那尊手拿喷水花瓶、衣裳垂落得露颈露背露胸露乳的大理石雕西洋女像一起,被人公认是胡家花园两绝。所以,每当胡昭华站在露台俯视他的规模宏大的私家花园时,总不免宠辱皆忘,踌躇满志。此时,他看着衣装华丽的优伶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过曲桥,穿花径,向清芳楼走来,只觉一片莺声燕语,满目花娇柳媚,真正地陶醉了。

  眼见天寿在辛夷亭边停步,王映村在竭力劝说,好几个优伶也围上去同劝,胡昭华一急,连忙下楼赶过去。出楼门口正遇上冷香和浣香,冷香满脸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道:不就在外头唱了两年,有什么了不起,回这儿摆臭架子!胡昭华瞪了冷香一眼,直奔辛夷亭。

  果然,天寿要告辞,说父亲有病,约好了今天回家,再晚了怕误船。

  胡昭华笑道:“令尊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你们父子兄弟离开我这里才几年,难得你今天回来,留下吃顿便饭令尊还会见怪不成?”

  王师爷也劝:“咱们也有十年的交情了,是是非非好好歹歹就不必说它,喝杯酒的面子还不肯给吗?”

  天寿低头不语,唇边几许无奈的笑。

  胡昭华道:“说起来,令尊还欠着我的情呢……”见天寿抬头,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他立刻做出掩饰失口的样儿,用玩笑的口气接着说,“好,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领王师爷的情,不领我的情,倒也罢了,你就不看这辛夷亭,不看这一片紫玉兰?”

  天寿微微一愣,目光扫向辛夷亭,扫过亭边那些枝肥叶茂树干笔直的玉兰和木兰,面色和缓下来。这里曾是他最喜爱的地方,常常独自在亭中树下流连,当紫玉兰盛开的时候,他更是徘徊不去,呼吸花的芳香,与花朵草木倾谈……一时间,他的眼睛里又掠过梦幻般的迷茫,神情也变得清冷而落漠。

  “你一定要回家看父亲,也不难嘛,”王师爷又补了一句,“就专给你派条船,那还不是胡爷一句话的事!如今他是谁!”

  天寿又低下头去,犹如叹息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好吧。”

  外请的名伶和封四爷、笛师一起人,由王师爷陪同在清芳楼下饮宴,天寿曾是胡家班的旧人,便同家班的三人一起,在楼上跟家主爷同席。

  等候已久的冷香笑模笑样地说:“韵兰果然身价不凡,非家主爷亲自出马还请不动呢,害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

  在门边由仆人侍候着洗脸的天寿勉强笑着解释:“实在是老父病体未愈,放心不下,不是有意怠慢……”

  冷香笑道:“柳师傅不是早就戒烟了吗?难道戒烟还戒出病来了?”

  浣香悄悄拽了拽冷香,雨香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胡昭华却望着天寿说:“韵兰,何必洗呢,现如今唱昆旦的都时兴平日里也上脂粉的。”

  入席坐下的天寿淡淡地回答说:“我还不惯。”话音未落,就发现对面的冷香那张薄施粉黛的脸不大自在起来。

  胡昭华笑道:“不错,却嫌脂粉污颜色。韵兰便是素面朝天,也胜过侪辈万千!好,好!”

  冷香不高兴地扭扭身子,噘着嘴,用娇嗔的目光向家主爷表示不满。

  胡昭华看他一眼,不理会,指着席面继续对天寿说:“这是你爱吃的西施舌、江瑶柱、烧驼峰,那副熊掌蒸了怕有两天两夜,果然难熟。”

  天寿不由得说:“多谢胡爷还记着这些事。”

  胡昭华满面春风,格外体贴:“你是爱喝葡萄酒的,今天给你预备的这几瓶上好佳酿,都是托洋商从英夷京都伦敦带来的,真正的法兰西葡萄酒!”

  童仆上前,给各人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深红色的葡萄酒,一股异样的清香在席间弥漫开来。天寿看着胡昭华,目光很是沉郁:

  “胡爷,您太费心了,真不敢当。”

  胡昭华哈哈地笑得很开心:“说什么费心不费心,只要韵兰你高兴,只要我胡某人办得到!”

  那边冷香也盯着胡昭华,目光不无酸楚,但他笑着,还掏出他的粉红色的小手绢掩着瘦伶伶的脸颊,秀气地动着红嘴唇:“韵兰,听听啊,这许多年,我们家主爷对你一往情深,体贴入微,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一软了吧?……那荔枝再好再甜,熟过了日子也会烂的哟……”

  浣香见家主爷对冷香这番尖酸的话皱起了眉头,赶忙转个话题:“两年不见,天寿兄弟的技艺果真是大进了,令我辈望尘莫及啊!”

  “可不是嘛!”雨香接着说,“跟天寿哥配戏真叫舒服,真叫痛快!就看今儿这些戏吧,谁赶得上你呀,可不就像戏里常说的,鹤立鸡群也似的。”

  冷香用筷子夹了一只胭脂鸡翅,使劲儿摔在自己的接碟里,白了雨香一眼,低声嘟囔道:“谁喜欢当鸡谁去当,我就喜欢吃鸡!”

  雨香不理冷香,对胡昭华说:“要是天寿哥能回咱们胡家班,那广州的戏班子里咱们可就拔头份儿啦!”

  “对呀对呀,”不等胡昭华答话,冷香嘻嘻笑着,阴阳怪气地说,“真巴不得韵兰你来唱正旦呀,我早就烦透了,去唱唱五旦六旦(五旦六旦:戏曲角色行当。五旦扮演未婚少女,也叫闺门旦;六旦以演剧中配角为主,也称贴旦。)多开心,多轻松!”

  胡昭华沉了脸,说:“冷香你什么毛病!”

  天寿静静地说:“冷香你放心,我不会回来的。”

  冷香再不能忍,不管不顾地喊叫着说:“我凭什么放心?你能不回来吗?你能不回来吗?要不是那个倒霉的钦差大人来广东搞什么禁烟,家主爷不得不收敛一二,两年前就把你弄回来了……你爹还欠着家主爷一万两烟债银子呢!父债子还,跑得了你?……”

  “嘭!”胡昭华一拍桌子,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黑眉高挑,瞪眼喝道:“竟敢如此张狂!反了你了!还不给我退下!”

  冷香吓得变了脸色,咬住嘴唇,离席而去。胡昭华挥手连声说,都走都走!把陪席的浣香和雨香也一气儿赶走了,还紧皱双眉不住地摇头说:“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把他们惯坏了,没规矩……”

  席边只剩下局促不安的天寿。他起身要告辞,胡昭华再次挽留,吩咐添酒换菜,说是多年的忘年交,许久不见,难得有这样的谈天机会,好多话是不足为他人道的。冷香离开,天寿自觉轻松了几分,又听得楼下划拳拼酒的声音很是热闹,便也宽心坐下。

  人都是这样,受到别人的格外厚待,就会记起他的许多好处;天寿一旦回想与胡爷多年的“忘年交”情谊,也就不由得软了心肠。趁着胡昭华斟酒的工夫,天寿细细打量他,再端起注满红宝石般莹澈酒液的高脚玻璃杯,轻轻的话语间就不由自主地带出几分关切:

  “胡爷,也就两年不见,你……竟显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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