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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成亲呀!”

  “你……”胡昭华耸起了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乐意成亲?”

  “您自己说的嘛,在七星岩,双源洞,您忘了?”

  “哦,哦,是你,你是——”

  “我是小天寿,柳摇金呀!”

  胡昭华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笑道:“该死该死,我怎么把独一无二的说真话的小友搞忘记了嘛!回到广州就百事缠身……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咦?不是为您的婚庆连唱五天,明儿就要开锣的吗?”

  胡昭华又拍了一下脑袋:“真糊涂!这事我竟也没记住。全是家里逼我成婚,快把我逼疯了……”

  “都这会儿了,您还是不肯吗?”天寿叹口气,认真劝道,“您家这么大家业,不传宗接代怎么行!您的婚早晚得结,就甭躲了!再说,结婚成亲就那么回事儿,女人也不见得都像您说的那种样子吧。”

  听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这话,实在滑稽,胡昭华不由得笑起来:“你倒像个过来人!你真知道结婚成亲是怎么回事?”

  “知道呀,不就是一男一女睡一块儿,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吗?”

  “哈!知道他们睡一块儿干什么?”

  “知道呀,他们就是——”小男孩儿一时措不出词来,便比了个手势,并耐心解释说,“那样,男人又不难过,您干吗要害怕呢?”

  这本是一个十分淫秽下流的手势,令胡昭华心旌摇荡,几乎把持不住。可这孩子太小了,就像紫玉兰树下刚冒出来的蘑菇丁儿,一脸天真、诚恳、纯净,不带一丝邪念,伸出的手还用的是昆旦在台上那翘翘的兰花指,仿佛在对某种物品的功用作说明,一片真心只为了劝告和帮助他这个大朋友。冰雪般的童真,熄灭了胡昭华胸中的邪火和欲念,他轻轻打开小天寿的手势,笑道:

  “你个小小孩童,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一心想劝慰对方的天寿没料到这一问,立刻慌了神,头也低了,脸也红了,手脚也没处搁了。虽然学了那许多戏全离不开男女的事,长期与父母同住一室有意无意也短不了偷听偷看,入戏班子两个月更叫他眼界大开,班子里有的是曾经沧海的人,但这毕竟是不该公然挂在嘴边明着说出来的呀!他只好拣了一个罪过最小的来历,小声答道:“班子里师兄弟们都知道,玉香莲香他们都学过这手势……”

  这下轮到胡昭华脸红了,那玉香莲香正是他胡家班的当家花旦。

  正在这时候,一个童仆跑过来,老远就嚷道:“公子爷!公子爷!到处都在找你哩……”

  胡昭华立刻沉下脸,“嚷什么嚷什么!我上花园透气散心,又不是投湖上吊,管得着吗?”

  童仆吓得跪在地下连连叩头,说:“公子爷,来了好些洋商,说是你的朋友,有几个还常来这花园游玩呢,都是东印度公司的……”

  “哦?是司当东先生他们吗?”

  “是,是。公子爷请看,他们自己进花园来寻你了!”

  真的,从绿树掩映的花园小径走过来七八个夷人,一个个又高又瘦,头上的礼帽和身上的礼服都僵硬笔挺,穿了浅色长裤的腿也像两根棍儿那么又直又细。天寿从来没在这么近处见过夷人,在京师就听人说夷人的腿不会打弯儿,今儿他可真信了。不过,在天寿眼里,这些夷人都是一个模样:雪白的衣领衬出一张张红喷喷粉扑扑的脸膛,眼窝深凹,鼻子高大,满脸拳曲的毛,不是头发就是胡须。看着胡昭华在辛夷亭里迎候并跟他们挨个儿拉手,叫名字打招呼,天寿真是佩服。

  当夷人们学着天朝人的礼节抱拳拱手向新郎官道贺的时候,一个小夷人发现了紫玉兰树下的天寿,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天寿心口扑通一跳,登时怔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蓬松的金黄色鬈发,细密的发丝在阳光中闪着金子般的光泽;他也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额头、鼻梁和下巴颏就像粉捏的玉雕的,可稚气柔嫩的双颊却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他更没有见过这样向上弯曲的长睫毛和睫毛下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纯净天真,就像秋日的雨后天空……

  不,他见过,他见过!不是在梦中,不是在上辈子,这正是他每天晚上都看不够、交谈不够、亲热不够的惟一的好朋友——他那宝贝镜子上的可爱的小天使……天寿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得怦怦的,又惊又喜又慌张:老天爷,难道小天使活了?成精了?……

  小夷人发现对面的孩子满面通红、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想必是头一回看见自己这样的人,不由得笑起来。这一笑,嘴唇微微里凹,突出的下巴上出现一个圆圆的小窝。天寿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脚尖,平静下来:这不是我的小天使,小天使鼻梁上没有那几颗淡淡的雀斑,下巴上没有那样的小窝窝……真奇怪,酒窝怎么长到下巴上去了?……

  小夷人走到跟前,微笑着,指指天寿,又指指紫玉兰树,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框,说:“多么漂亮的一幅画呀!”

  他说的不是夷语,也不是天寿听来和鸟语差不多的广东话,而是这里的人都很少会说的官话!不很标准,却完全可以听懂。天寿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紫玉兰,道:“你说什么,一幅画?”

  小夷人道:“对呀!满树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立在树枝上的紫色玻璃酒杯,非常好看;你呢,也非常好看,合在一起,就更加好看,画成画,就叫《蓝衣小孩和紫花》,一定很美……”

  天寿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真的很好看,就像小天使!”

  “你说什么?”小夷人很意外,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竟知道天使!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天寿脸更红了,头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画你,你不见怪吧?”小夷人继续问,见对方仍不回答,就友好地伸出右手,“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亨利·司当东,你呢?”

  对着小夷人伸来的手,天寿越发无所措手足,越发害羞。正好那边寒暄道贺告一段落的大人们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胡昭华先就哈哈一乐:“到底小孩跟小孩好打交道,一见面就能攀谈上。”

  为首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绅士风度十足的夷人挽过小夷人,对胡昭华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子亨利,在澳门出生长大,今年十岁,我一直要他学天朝话,念华文。不久要回英国上学,日后还要他回来继承我们家族的事业。少不了要请胡先生一家多加照顾了。”

  胡昭华连连说:“理当的,理当的。司当东先生尽管放心。”

  在小夷人特殊的交际礼节面前,天寿已经很窘,被这么多双从没见过的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注视着,更使他羞怯难堪。他悄悄地退到紫玉兰树边,扶着树干轻轻一转身,撒腿就跑,沿着花间小径跑得飞快,很快就隐没在树丛中了。

  小亨利脱开叔父的手,跟着追了两步,喊道:“别跑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哩!”

  胡昭华笑道:“那是个小戏子,叫天寿。”

  小亨利重复了一句:“天——寿?”

  胡昭华说:“对,天地同春的天,福寿万年的寿。明天起,你们就能看到他们玉笋班的戏了。”

  小亨利问:“天寿也演吗?”

  “当然。”胡昭华回答,本想说说天寿是演小旦的,可又觉得对这些夷人几句话讲不清楚,不如由他们自己去看去惊奇去领略其中的味道,那才妙呢!也就不往深里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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