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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大香解开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夹了香肠和咸鸭蛋的饽饽,小声说:“英兰姐叫我捎给你,怕你饿坏了……”天寿并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诵,只摇摇头不肯接受。

  “嘿!瞧你这不瞅不睬、大模大样儿的!”小香早忍不住,大声地说,“谁欠了你二百吊钱不成!”

  天寿抬眼,直直地看着小香,好半天,才小声地说:“四姐姐,你干吗骗我?”

  小香嘻嘻一笑:“我也没想到爹会发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行了行了,别说那个啦,我们都想来看看你怎么缠身的……”

  “什么?”天寿后退一步,低了头,大大的眼睛从下朝上盯着小香,乌黑的瞳仁满是怀疑和戒备,“你管呢?”

  大香友爱地抚摸一下小弟的辫发,担忧地说:“我们缠脚那会儿都疼得要命,你缠身怎么受得了,很疼吧?”

  天寿的态度仿佛也软下来,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天禄老早就在上下打量师弟了,这时挠挠自己的招风耳,皱着眉头笑道:“唱旦角真倒霉!好好的还要缠什么身,多难受!还不如改生行丑行呢!”

  天寿瞪他一眼,不回答。

  天福关切地说:“没给你缠脚吧?千万别缠!前些年有个唱旦角的优伶,不甘心自己满腹才学埋没掉,冒了士子籍赴乡试,考中了举人,得了实缺官儿,直升到太守,为官清廉公正,爱民如子,可造福一方呢!偏是他早年间不但缠身,还缠了脚,平日只能在靴子里塞棉花。结果下乡去劝农遇雨,靴子沾泥脱落,露了馅儿,给人告发,下了大狱,最后在监中自杀了……多可惜!”

  大家都听得怔怔的。

  天福又添了一句:“要是你日后也能中举做官,那也说不定哩……”

  天寿扭开脸,谁也不看,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没缠脚,只缠了胸、肚子、胳膊和大腿……”

  “快让我瞧瞧!”小香立刻兴奋地嚷起来,动手就要去解天寿的衣纽儿,“到底怎么个缠法子,让我也学学!”

  南下以来天气和暖,天寿只穿了件蓝布夹袍,外罩绣兰草宽边杏色琵琶襟小毛坎肩,纽袢儿又多又密。可不等小香的手伸到,天寿就用双手紧紧捂住衣襟,惊慌失措地连连说:“不!不……”

  天禄觉得师弟的样子很滑稽,便帮着小香说道:“我们都没见过,就让师兄和姐姐们开个眼,有什么要紧!”

  天寿越发裹紧了衣裳,两只胳膊全搂在胸腹间,红头涨脸、满面怒色,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轮番扫过面前的几个人,固执地大声说:“不!就不!”

  天福和解地劝道:“师弟不愿意就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小香漂亮的吊梢眼一翻,生气地说:“太子爷又犯犟脾气,故意别扭了不是?我倒不信了,你个七岁的小人儿,犟得过谁去!我偏要看!”

  天寿眼睛都黑了,大叫道:“我偏不肯!”

  小香对天禄一示意,两人嘻嘻哈哈地朝天寿逼近,天寿却虎着脸一步步后退,直退到平台栏杆,再无可退,两人同时揪住了天寿的坎肩儿,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跑?……”

  天寿突然一低头,小香登时惊叫:“哎呀!你咬人!该死的小东西……”

  天福和大香也赶紧围上去,几个人都恼了,七嘴八舌地说:闹着玩儿的事,怎么竟咬人!竟下口咬亲姐姐,太不成话!去告师傅师娘,得好好管教!还不快向姐姐请罪……天寿被围在当中,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惊慌又可怜地四处张望,还使劲咬住下嘴唇,绝不做声。

  小香哭着骂着再次冲上去,要揪天寿。天寿双手抓着栏杆,小小的身体一溜,一下子钻到栏杆外面,站在那只有不到半尺宽的平台沿上,瞪大的眼睛里一团不顾死活的疯狂。他尖声叫道:

  “你们谁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众人顿时愣住。

  从平台上看过去,天寿仿佛悬空站着,他脚下两丈深处就是河水,船正兜了满帆的风全速行驶。天寿的头发、衣襟、袍边都在风中飘扬摆动,他小小的身体那么单薄轻灵,仿佛随时都会被强劲的风吹跑。

  天福着急,说闹着玩儿怎么弄成这样了,快劝劝师弟,别出危险!天禄也慌了,说快退后快退后,叫师弟自己钻回来。大香要上去伸手拉天寿,小香却一跺脚,拦住大香,满脸横不论的神气,双手叉腰,叫道:

  “你唬谁哩?跳哇,你跳哇!淹死了我赔你的小命儿!”

  这当儿,下面的中舱窗户打开,柳知秋探出头,冲着上面吼道:“谁在那儿瞎闹?!”

  天寿吓得一哆嗦,手一松,竟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飘,忽地落入波涛中!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不好啦!天寿掉水里啦……”

  这下子,满船惊慌,一片忙乱。

  柳知秋捶着舱壁跺着船板大叫:“停船!停船!快救人!”

  戏团头站在船头高声喊道:“快救孩子!救出孩子赏银十两!”

  立刻就有好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捞天寿。

  天寿娘和英兰扶着船帮摇摇摆摆地跑着,哭叫着天寿的名字。

  船主吼叫着:“落帆,快落帆!”

  ……

  当柳知秋像抱婴儿一样抱着用棉袍包裹着的天寿,一步步走进舱房的时候,天寿的姐姐和师兄们都跟了过来,看着那张苍白的、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湿淋淋的小脸儿,都低了头,心里不是滋味。穿过客厅进了中舱,柳知秋低哑着声音叫天福把通客厅的大门闩住,就领着一直哭个不停的天寿娘往他们的卧房走。英兰要跟着进屋,被柳知秋喝住。他回过头,面色比乌云还要阴沉,目光像利剑一样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狠狠地说:

  “谁都不许进来,给我老实在戏箱房待着……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天寿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都别活!”

  天福天禄坐在戏箱上,英兰和大香小香站在门边,谁也不说话,都心惊胆战地极力想要听清卧室里的声音动静,但隔着一条廊子、板壁和紧闭的门,只能听到母亲一声声“苦命的儿!”一声声“心肝宝贝儿!”简直像是在哭灵……

  戏箱房里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吓人一跳。这沉寂令人恐惧,令人皮肤起栗,大香小香都受不了,浑身乱抖,英兰只好把她俩搂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得里面叫了声“爹”,又叫了声“娘”,跟着就是爹娘惊喜的呜噜呜噜的说话声。大香长长嘘了口气,软软地从姐姐怀中滑下来,坐在了地上。戏箱房中这才一片喘气和叹息。

  又不知过了多久,“哇——”的一声,卧室突然传出天寿的哭叫:

  “我的镜子!呜呜……我的镜子不见了!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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