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梦断关河 | 上页 下页


  果然,上场门的门帘一掀,天寿扮演的《思凡》里那小尼姑刚一迈步,脚下不知为什么就拌蒜,扑通摔了个大马趴,一跤正摔进场子上。

  敢情这戒律森严的宫里头也跟外面园子里差不多,下面也照样地哄场,登时乱哄哄地笑成一团。柳知秋手执鼓箭子和檀板,坐在乐师桌边单皮鼓架子后面,眼前一片漆黑。后果明摆着:七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好歹,还不吓得张嘴就哭,掉头就跑?他能怎么着?就是去拉去打也够不着哇!唉,他的一世英名叫这该死的孩子断送了,这回他的牌子可真是砸了个粉粉碎!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肯定都在笑,这大煞风景的娃娃戏!多不吉利!跟着就会龙颜大怒,哎呀,完了完了……

  忽听上场门里,响起天禄那尖脆嘹亮的声音,他用丑角白口伶牙俐齿地高叫:“五体投地,给太后老佛爷拜寿哇……”

  拖得长长的尾音刚落,太后身边飞出一句地道的戏迷味儿十足的京白:“好个机灵鬼儿!编得真圆乎儿!”于是台下哄堂大笑,笑声中有人跟着叫好。

  摔进台口的天寿,原本被这一跤吓呆了,心慌意乱,红头涨脑,是张嘴哭,是爬起来往回跑,还没拿定主意,二师兄这一声高叫,叫他顿时心明眼亮,立刻镇静,先收腿跪好,再款款起立,朝着皇太后躬身下拜,再拜,三拜,这才手执拂尘,画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向前一甩。

  柳知秋忽觉有人推他,连忙睁眼,只见笛师努嘴示意场上,轻声说:“快起板!”柳知秋一看,天寿居然爬起来,居然甩拂尘要板,便赶紧一拍檀板,笛、笙、弦子、琵琶一起缭绕而起,那边天寿跟着就唱出了第一句:“昔日有个目连僧……”(本书昆曲戏文,引自《缀白裘》,汪协如校,中华书局出版;《六十种曲》,中华书局出版;《长生殿》,光绪庚寅年上海文瑞楼校印本等。)

  台下的人们原被这花花绿绿的小孩子出场的一个跟头和天禄那机灵的一嗓子逗得十分开心,待到天寿站起身,人们看到了他们十分熟悉的水田披和妙常巾打扮出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尼姑,大脑袋、小身量,大头娃娃般可爱,一张嘴还是个豁牙子,哄笑声中有人就又叫了声好。天寿开口唱时难免嗓音有些发抖,但音调、节拍和身段舞姿却十分准确,谁又闹着玩儿似的喝彩,旁边就有声音不满地提醒着说:“别笑了,快听唱听唱……”

  这第一支《佛曲》只有四句,人们的喧哗和天寿的慌乱,都随着最后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而完全平息。这样,天寿的定场诗和自报家门,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台下每个角落: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也!

  他的最后一句念得很有韵味,拖得长长的“也”字摇曳动听,带出了笛师吹奏的《山坡羊》曲牌的引子,他跟着就唱起来: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从这里开始,小小的天寿渐渐进入角色,唱、念、做都越来越好,不但没有出一次错,没有一点停顿,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磕巴,有好几个地方,还要来了台下的彩声,那是真心实意地为小童伶的熟练和流畅叫好。

  这太出乎意料了!柳知秋边拍板边望着自己的儿子发怔,倒弄得他差点儿出错。哪一个唱戏的初次登台不怯场?能唱出平日的六七成功夫就算上好的了。这孩子刚才还吓得浑身哆嗦,上台来又一个大马趴,不定慌成什么样儿呢!当着万岁爷和这么多天下最尊贵最显赫的人物,亏他能立马定下心来,不但接着唱了下去,还越唱越好,竟比平日更出色。莫非这孩子天生就是块戏子的料?莫非他真的是柳摇金?……柳知秋又惊又喜又疑惑又伤感,心里千头万绪,差点落泪。

  高潮在后面小尼姑数罗汉的那一段,从《新水令》转《哭皇天》,节奏越来越快;小尼姑要做出“抱膝舒怀”、“手托香腮”、“眼倦眉开”等诸罗汉的情态,还有布袋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的身段,繁复多变,天寿在台上几乎是在飞,身上的水田披、腰间的丝绦、头上的妙常巾都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飘舞,十分好看。而这出戏里最著名的唱段《香雪灯》也在此时响起来,不但天寿唱得格外好,台下许多人竟也跟着一起哼唱着: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他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当不得芙蓉软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啊!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唱腔刚煞住,满台下几乎是同声喝了一个“好!”连万岁爷和太后皇后娘娘也开了口。柳知秋看得清楚,欢快和赞美之情在整个场子内流荡,这情形就是在外面园子里也少见,对伶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最高回应。不想天寿小小年纪,竟于万不可得之中得到了!柳知秋浑身一轻松,立时觉得腿都软了。

  人们于是对年纪最小的天寿格外钟爱,况且他的名字也最应景:天寿谐音添寿,正是今日欢宴的主题——为皇太后添寿。所以他得到最荣耀的待遇,被领到万岁爷和老太后席前去了。

  天寿已经脱了戏装,脸上粉黛胭脂未卸,他牢记父亲的教诲,多磕头少说话。一到御前,这个还没有半人高的小东西就认认真真地赶紧来了个三跪九叩,口里还清清脆脆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把万岁爷和太后娘娘们都逗乐了。坐在正席上的老太后一伸手:

  “快过来,让我瞧瞧!”

  老太太揽过天寿,拉住他的小手,细细一打量,笑道:“好可怜见的!比在台上看着还小!偏又生得这么俊!惹人心疼!几岁啦?”

  “七岁。”

  “怪不得,将将换牙嘛。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君臣大礼呢?”

  “师傅教的,戏里都说了见君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太后和她周围又是一片笑声。

  “难得他们优伶也知礼数明大义。”皇后娘娘在旁凑趣地添了一句。

  “你师傅是谁?”太后顺势问道。

  “我师傅是我爹。”天寿的回答招得众人又笑了。

  “你爹有几个儿子?”太后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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