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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洪高娃一动不动,面容平静,双手叠放在胸前,一丝呼吸也没有了。

  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她死了。

  萨木儿眼前是一片花的原野,花的海洋,洪高娃从百花深处向她飞奔而来。是她第一次见到的、令她震惊令她头晕目眩的样子:年轻姣好,花容月貌,小鹿一样清纯轻盈,豹子一样柔韧有力。她俩手拉手,在花的原野上奔跑、蹦跳、欢笑,大喊大叫,无忧无虑,快乐无比。

  萨木儿觉得自己被洪高娃拉拽着,每一次脚尖触地都那么一蹬,身子就弹起来好高,蹬了几次,两人就双双在半空中飞翔……脚下的草原绿草红花、弯弯的河水、蓝蓝的海子,美极了,美极了啊……

  双双飘然落地,互相一看,竟然是那年南京相会的模样。洪高娃把一件东西放在萨木儿手心里:“好好保护它,是我的珍宝,也是你的珍宝!我走了。”说罢,紧紧地搂了萨木儿一下,就冉冉升空,像蒲公英的白色小伞那样在空中飘着,飘着……

  萨木儿低头看看手心,竟然是那方传国玉玺,竟然缩小得可以握在手心。萨木儿心里一急,醒过来。是个梦,是个醒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梦。

  听到母亲惊叫声的脱欢,赶紧冲进阿妈的寝帐,连连问候。萨木儿看着儿子,愣了片刻,说:“我梦见洪高娃大哈屯了。她,是不是升天了?”

  “哦?”脱欢惊讶地看着母亲,紧锁的眉头骤然放开,说,“如果是真的,阿妈,你该准许我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报仇雪恨了!”

  令脱欢意外,萨木儿竟然狠狠地点了点头。

  五

  二十六年后,萨木儿又做了同样的梦。

  醒来之后,她仍然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慢慢回味。她已经六十八岁了,想起事情来多少有些迟钝、缓慢,而这个梦仍然让她满心怅惘和迷惑。

  还是那花的原野、花的海洋,还是手拉手脚尖点地的一次次纵跳,还是美不胜收、挥舞着漫天纷纷扬扬的缤纷花瓣在半空中飞翔,还是塞进她手心的小小传国玉玺和那句话:“这是我的珍宝,更是你的珍宝,你要好好保护。”但这回好像多了一句:“要对得起成吉思汗老祖宗!”

  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知道,传国玉玺又回到了萨木儿手中?

  从洪高娃大哈屯去世当年起,脱欢便开始对东蒙古连续不断地猛攻。阿鲁台和阿岱汗连续大败,损失惨重,被迫放弃了故地,越过大兴安岭东走兀良哈,到靠近明朝边塞的地区驻牧。瓦剌于是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从阿尔泰山到大兴安岭的广阔领土,瓦剌王脱欢成了这广袤大地的主人。

  萨木儿记得很清楚,儿子来向她要传国玉玺。那年夏季营盘驻扎在肯特山下的撒里怯儿。那里是成吉思汗的发祥之地,旧日的夏宫遗迹尚存,又有这些年东蒙古阿岱汗修建的成吉思汗陵寝,园林簇拥着八白室,很有气势。萨木儿看到陵寝异常亲切,儿子脱欢也经常从远处盯着八白室,眼睛里荧荧绿光闪烁,让萨木儿感到不安。果然有一天,脱欢来向母亲索要传国玉玺。

  萨木儿心里一惊,马上明白了儿子的意图,但还是问:“你要它做什么?”

  脱欢对阿妈直截了当:“如今蒙古大部都归我统属了,我难道不能称汗?”

  萨木儿也直截了当:“瓦剌人两次称汗,都招来不祥,——鬼力赤汗被害、额色库汗伤病,都短命早死。阿妈不愿意你也步他们后尘!……成吉思汗有遗命,只有黄金家族子孙即汗位才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保佑,你还是打消妄想吧!”

  脱欢黑了脸,愤愤离去,在王帐召集各部首领,要众人通过呼勒里台会议推举自己为大汗,不想也遭到抵制。瓦剌首领们也坚持瓦剌人即汗位不祥,新收服的蒙古本部首领们也坚持非黄金家族子孙不能为大汗。脱欢大怒,骑了他最喜爱的黄马,奔向成吉思汗陵寝,绕着园林一圈一圈地飞驰,嘴里不住地大喊大叫:“咄!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瓦剌也出了一代又一代辅佐你们黄金家族的太后!我们瓦剌从来不比你们弱!我脱欢也决不次于你成吉思汗!……”

  年岁大的部落首领,无论瓦剌人还是东蒙古人,都七嘴八舌地劝解:“千万不可如此!成吉思汗圣主不只是蒙古的君王,更是天下之主!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赶紧叩头谢罪,求他老人家宽恕吧!……”

  脱欢眼睛血红,目光里全是疯狂,大吼道:“笑话!如今众多蒙古部落都已归我,我理当效法古代人君称帝之制,就在这陵寝前即大汗位!明天就设大宴行大典!”众人惊慌无措,萨木儿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说。

  奇怪,当晚脱欢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即位大典也就不了了之。脱欢的病反复发作,一个月后才算痊愈,从此再不提称汗之事。过了很久,母子夜话,脱欢才向母亲吐露了可怕的梦境:成吉思汗身如巨人,骑六丈长、五丈高的大马,张弓射他,巨箭如椽,直透胸膛,自觉心中如焚,眼看血流如注。梦中惊醒,胸背内外痛不能忍,随即昏厥过去。脱欢说,是他得罪了成吉思汗的神灵,才招来这样的惩罚。他不能不放弃了。

  就在这个时候,令萨木儿喜出望外的事情来了:远在曲先的明朝副指挥使脱脱不花,竟然来投奔瓦剌王脱欢。

  原来,曲先、安定两卫因劫杀朝廷使臣,近年被朝廷大军屡次征剿,安定卫先降了,并出卖了脱脱不花,他连同属下千余户及其牛羊驼马都被明军俘获。这使得逃到昆仑山南的曲先卫指挥使悔惧不已,主动向朝廷贡马请罪,明朝也算仁义,允许他们仍居曲先故地,并将俘获的人畜全部发还。当了近一年囚徒的脱脱不花,此时才得知母亲在阿岱汗庭去世的消息。经此一番挫折磨砺,又报仇心切,他再次叛离明朝,抛弃一切,单人独马,千里来投,意在复仇。

  脱欢大喜,骤然相见,紧紧拥抱。两人都已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也忍不住泪花飞溅。脱欢记得父亲在世时曾想拥立脱脱不花,如今正当其时,便旧话重提。脱脱不花却坚辞不就,说大仇不报阿岱汗不灭决不罢休。自己寸功未立,不敢当此大任。脱欢更加看重这位幼时的好友,便分拨五个爱马克为其部属。后来脱脱不花的老属民,又有一个爱马克从曲先追随而来,脱脱不花将他们分置在各个爱马克为首领,所以指挥得心应手,很快就投入了征战。

  脱欢和脱脱不花二人联手。南面的明朝又急欲尽快消灭东蒙古以解除近在肘腋的威胁。兀良哈三卫也想要摆脱阿岱汗和阿鲁台的控制。于是,脱欢率瓦剌猛攻,几方围追堵截,东蒙古势力大衰。在脱脱不花来投的次年,瓦剌大军袭杀了阿鲁台。阿岱汗西逃至明朝甘肃、宁夏边外,终于也被脱脱不花围剿捕杀。

  脱欢此时做出一个最英明,也令萨木儿最满意的决定:立脱脱不花为全蒙古大汗,以先前收并的阿鲁台、阿岱部众和兀良哈三卫归属大汗,居东蒙古故地。他自称汗庭太师,仍管领瓦剌各部,居西部瓦剌故地。这样,脱欢和脱脱不花这一对生死与共的好安达,终于真正统一了全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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