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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敖登的头生子同洪高娃的大满都鲁,在那场瘟疫中一起死于牡丹的阴谋,她恨牡丹不言而喻,对洪高娃的感激也比别人深,此刻扑通一声跪在洪高娃面前,哭了起来:“大哈屯啊,我们盼你,你回来,我们才能脱离苦海呀……那个人,太凶恶太狠毒了,我们都太怕她了!……”

  敖登一跪一哭,小哈屯们全都跟着一起跪哭,洪高娃赶紧把她们一一扶起。后来的谈话,就成了对洪高娃之后继任大哈屯牡丹的控诉了。

  牡丹仗着汗王的宠爱,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术,整个儿霸占了汗王,别的小哈屯都成了摆设。汗王偶尔临幸其他帐房,牡丹就会大闹不依,直闹得天昏地暗,然后一定借机大发雌威,得幸的小哈屯就倒霉了,克扣钱粮、罚没牲畜、鞭笞小哈屯的亲随侍女泄愤、以休弃回娘家威胁,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出来。

  小哈屯们一肚子怨恨,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牡丹有大哈屯的位分,有大汗的宠爱,还有两个在汗庭领军的大诺颜表舅,就算他们的父亲马儿哈咱已死,但他们是大部落首领,仍然是阿鲁台王爷不能不竭力笼络的,谁敢开罪她?她就敢以大哈屯之尊,立下宫帐新规矩:所有小哈屯生养的子女都要送到大哈屯斡尔朵抚养。十年来,先后有八个小哈屯,生下十四个子女,送进牡丹的宫帐,竟然就是进了鬼门关,十二个都没有养活,八个小王子都夭折了!如今汗王膝下只有三个公主,大公主还是当年洪高娃大哈屯在宫帐的时候,蓝妃其木格生养的。

  牡丹不敢轻易招惹的只有敖登小哈屯。因为敖登的父亲、科尔沁蒙古勇士锡古苏特也是汗庭的重要支柱。但敖登生性懦弱,不愿惹是生非,直到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也不明不白地死在大哈屯宫帐,直到她的妹妹敖登格日勒也被阿岱汗纳为小哈屯,姐妹俩才联手一起向汗王告发牡丹危害大汗后嗣,使得多个王子死于非命的恶行……

  牡丹几乎年年怀孕年年生产,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小产早产,好不容易养成婴儿,也都不满周岁就夭亡。难道不是上天的报应?

  不想牡丹又生了个儿子。她尽了全力来护养这个命根儿,也就她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孩子身上,敖登格日勒是新纳的小哈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她和小哈屯们才有了得汗王宠幸的机会,汗王在牡丹身上的心也才渐渐淡了。人小心大有主见敢担当的敖登格日勒和姐姐敖登联合其他小哈屯,有机会就在阿岱汗耳边念叨:为汗王子嗣计,应该请回洪高娃大哈屯。无论如何,小满都鲁王子总是汗王唯一的亲生儿子啊!

  牡丹的命根子心尖子,到底还是在两周岁的关口前止了步。今年初一个大风雪之夜,那孩子还是被上天召走了。

  汗王也是在那时候下了决心,秘密派遣小哈屯敖登格日勒、老臣哈赛勒,还特意请来洪高娃的继父胡珠里老人去请洪高娃和满都鲁母子,还向洪高娃许诺,只要回到东蒙古汗庭,就立刻废掉牡丹,恢复她的大哈屯位分,并立满都鲁为太子。

  敖登仍心有余悸地重复说:“那个人,太凶恶太狠毒了!我们都太怕她了!她或许有什么妖术也说不定!……”

  洪高娃皱着眉头想想,说:“明白了。她果真有妖术,汗王心里还是舍她不下,留有余地,对不对?如果我不肯回来,大哈屯还是她。你们怕这个,是吗?……”她用哀怜的目光扫过小哈屯们年轻美丽又惶惑羸弱的面庞。

  美鹿还像十年前一样活泼,赶紧给大哈屯奉上一碗奶茶,急急地说:“大哈屯,我们现在不怕了,我们大家都私下诅咒她早晚得报应,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敖登格日勒忙问,“我去曲先迎大哈屯这期间,她又玩儿花样了?”

  “大哈屯,你都想不到,”敖登紧蹙眉头,面带惨伤之色,“我们谁也没想到,她竟说她的儿子给她托梦,不能光着身子上天,必须带幼畜上天进献,还要有幼儿托举才能升入天堂,不然就要坠下地狱。所以她要用一百羊羔、一百牛犊、一百马驹、一百驼羔,还有一百个两岁以下的幼儿给她的儿子陪葬!”

  洪高娃大吃一惊,猛然从座位上站起:“竟有这样的事情?!汗王和王爷竟也容她这样胡行?”

  “她说这是祭天,求福求嗣,又有故去的小太子托梦,谁敢冒犯老天?用幼畜也罢了,用一百幼儿,汗王和王爷都不忍心,劝她从简。她嘴里答应,却暗中派遣她宫帐侍卫和她两个表舅舅的兵马,以陪同太子上天享福为名,到四方部落搜集购买甚至抢夺,真的找来了一百个幼儿……就是大雾的那天半夜子时,四百头幼畜和一百个幼儿,都被杀死在小湖边的敖包脚下……”

  其木格见敖登声音哽咽说不下去,连忙接过来,“那些天我们大家并不知道内情,但都觉得心慌意乱,每到黄昏,整个儿草原好像都在发抖,老是听到远远近近的有好多女人在哭,好凄惨好凄惨,叫人汗毛头发全都竖起来了,别想睡得着!”

  “是,是,”美鹿也证实,“那日天气也怪,满天乌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雾,是黑雾,三步远就看不见人影儿了。天地都愁苦凄惨,不忍心看啊!……”

  “这么说,那就是行刑的日子?”洪高娃心头一紧。

  “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小哈屯们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那日,本来是蓝天白云,云色不知为何渐渐发黄,骤然间狂风大作,霎时间天地墨一样黑,毡包掀飞在半空,人人都在地上止不住地滚来滚去,马也一一翻倒在地,胡乱嘶叫。好一阵子这怪风才呼啸着过去,直奔小湖边的敖包。刚刚埋葬了儿子的牡丹,还守在那里为儿子招魂。挟雷鸣之声的怪风骤然扑来,把敖包边设立的招魂营地践踏得一片狼藉,石堆垮塌,帐篷撕裂,牡丹和陪同她的侍卫使女五十多人满脸是血。原来怪风中携带着小石子嵌入面皮,深处达半寸,全都破了相。

  被风掀起的沉重祭桌落下来狠狠砸在牡丹头上,都以为她活不成了,但数日后她居然又醒了过来。只是疤痕满脸,不仅没有了她赖以出人头地的妖娆和美貌,也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很多人都一口咬定,在惊天动地的怪风呼啸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牛羊驼马的愤怒吼叫,听到了女人极长极长的凄厉哭声,一定是那些幼畜和幼儿们的母亲们在为她们的孩子复仇!

  ……

  “她真疯了?”洪高娃惊异地问。

  小哈屯们都点点头。

  洪高娃想了想,说:“领我去看看。”

  离大营并不远,洪高娃停马伫立。这处敖包曾经是远近闻名、各部落常来祭祀的大敖包。方圆两里的地面上,大小石块沾满四百幼畜、一百幼儿鲜血,使得这一小片土地呈现出少见的赤色,向人们述说那个恐怖血腥又万分凄惨的夜晚……洪高娃耳边似乎响起幼畜娇嫩的哀号、听到幼儿惊惧的哭叫,他们都在喊叫着:“阿妈!……”

  洪高娃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敖登指着小湖边,说:“就在那儿。”

  几个白色的大帐篷旁边有一顶破旧的小帐篷。两名侍卫是兄弟,领着家人在这里驻牧,另一重任就是看管犯有重罪的牡丹。

  牡丹的脸真的是瘢痕累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血痂还没有脱落,完全破了相,看不出这就是原来那个妩媚娇美的鄂尔多斯美女了。但她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洁,正半合着眼睛,嘴里轻轻哼着悠长的调子,一面拍着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对进帐的人看也不看。若不是她脚脖子上拴着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沉重的铁球,还真看不出她跟一般坐在帐中的蒙古女人有什么不同。

  “牡丹!你还认得我吗?”洪高娃走近牡丹,问。

  她睁眼严厉地瞪着来人,说:“谁敢出声?小王子刚刚睡着!”

  敖登壮着胆子走到她跟前:“牡丹,这是洪高娃大哈屯呀,你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大哈屯?”牡丹翻着眼皮看看敖登,又看看洪高娃,气呼呼地说,“我就是大哈屯!我的儿子就是太子!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我要他的脑袋!”她回过身,用脸蛋儿偎着怀里的东西,非常温柔地说,“儿子别怕,阿妈在这儿呢,你的病就要好了,你就会长大……长大了你就是太子爷,就是大汗,阿妈会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你就放心长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不住地喘气,但还是在说,在喃喃地重复着一样的话。

  此刻的牡丹,不像十恶不赦的罪犯,倒像个情深意切的母亲,和所有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甚至和洪高娃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但就是她,因为爱自己的孩子,无情地夺去了一百家亲子之爱。这就让洪高娃不能容忍。然而,她本怀着强烈的复仇心,此刻却被一些复杂的情绪搅乱了。

  侍卫夫妻向大哈屯禀告详情。如今的牡丹已经迷乱,什么人都不认得。

  回营途中,洪高娃默默沉思着。敖登不敢多问,用目光向妹妹示意。敖登格日勒便说:“干妈,还不赶快杀了她给大家报仇!用她祭天,让即位大典得到腾格里天的护佑!”敖登格日勒痛痛快快地一口气说。

  “还杀!杀得还不够吗?”洪高娃皱着眉头低声说,随即又叹了口气,“不用杀,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又停了片刻,她的声音更轻了,敖登格日勒勉强能够听清楚,不知道干妈是在讲给她听,还是在自言自语:“老天爷已经重重地惩罚了她,夺走了她最宝贵的美貌和儿子,她苦心追寻的权势,也就成了浮云,消散干净。如果不疯,早就自杀了。就是发疯,不也是可怕的惩罚吗?”

  洪高娃以大哈屯身份发下了归来后的第一个谕令:给牡丹自由。侍卫一家照顾她到死。一切用度,到大哈屯斡尔朵支取。

  这道谕令立刻传遍草原,仁慈的大哈屯的名声传得更远了。阿岱汗也暗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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