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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第一次在戈壁滩露宿,让阿寨知道了中午热得人发昏的天气,到半夜又能把人冻个半死。可怕的北风呼啸着扬起黄尘,肆意横冲直撞,他是靠了马身的遮挡,才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所以第二天黄昏,见地面有个隆起的沙包,他便高兴地奔了过去,——沙包能为他和马挡住寒冷的北风袭击。上天对他真的十分仁慈,赐给他一份意外礼物:沙包后面有一个小水泡子,水泡子中间是个泉眼,清水汩汩涌出,又很快渗入沙土,冒和渗相平衡,就在地面存留下这么一个蒙古包大小的水洼。泉水又凉又清甜,人和马扑上去喝了个够,阿寨又忙着把几只水囊灌满。因为这眼水,周围的芨芨草很多,还长了十多棵红柳。阿寨拾回干草和枯树枝,生起一堆篝火。有沙包挡风,又有了这堆火,可以不受冻了。

  半个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阿寨已经躺在篝火边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忽然,马儿的声声嘶叫把阿寨惊醒。月亮已爬上中天,沙包顶端竟然出现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儿。阿寨一激灵,顿时有些紧张——莫非是人们谈虎色变的沙漠大盗?转而一想,自己是被驱逐的罪犯,身无分文,若是杀人,我孤身一人只好认命;若是夺马,没了马我走不出戈壁,也是一死。听天由命吧!他便高声喊道:

  “这里有泉水!来喝吧!”

  沙包上面传来一阵狗叫,让阿寨惊跳起来,大叫一声:“哈喇忽难!”

  像是回应,一只大黑狗汪汪吠叫着冲下沙包向阿寨猛跑,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和一群人影,一边飞跑一边欢呼:“脱脱不花王子!脱脱不花王子!找到啦!找到啦!……”

  “阿寨阿哈!”苏和扑上来紧紧搂住了阿寨的脖子。哈喇忽难更是蹦跳着朝阿寨身上扑。

  “苏和!哈喇忽难!……塔娜!多克新西拉!……”阿寨像是在做梦。当年从额济纳千里万里来到捕鱼儿海追随他们母子的父亲部落属民,此刻都来到他眼前。他搂搂这个的肩,拉拉那个的手,有些哽咽了。

  多克新西拉说:“阿寨你看,那是谁?”

  众人闪开,洪高娃大步向儿子走过来。

  “阿妈!”阿寨大叫一声,扑到母亲脚下跪倒,“阿妈!你怎么也来了?他们并没有惩罚你,你还是大汗后宫之主啊!……”

  洪高娃把儿子搂起来,笑道:“阿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儿子,儿子不高兴吗?”

  “不!不!儿子不愿意连累阿妈受苦!”阿寨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从儿子五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流泪的洪高娃,赶紧伸手把他的泪水抹去,说:“阿妈这辈子什么时候怕受苦来着?要的是心里不苦,要的是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违逆自己的真情。”

  “阿妈!……”阿寨的泪水流得更凶了,让洪高娃擦抹不及。洪高娃立刻换了话题:“现如今这情势,我们无路可走了。额济纳还有旧部,去那里还能立脚。阿寨你的意思呢?”

  “阿妈,我想的跟你一样。东蒙古和瓦剌我们都不能靠,只有再投明朝这条路了。但我想,还是不回额济纳,免得纠缠旧事。从这里南下,应该直通嘉峪关,走这条路好不好?”

  商定后,大家都在这里宿营,泉水让所有的人感激长生天的恩赐。洪高娃抚摩着哈喇忽难的头,对阿寨说:“你还要好好感谢它。是它在大戈壁中找到你的气味儿和踪迹,成了领路的向导。”

  “哈喇忽难!……”阿寨紧紧地抱住了哈喇忽难的头。这位跟他同年出生的无言伙伴,已然进入老龄,却还有这样的能力和体力,真是他们母子的福气。

  “临走,它还到哈喇哈斯的墓地卧了好久哪!”洪高娃声调很感伤,“这么忠诚的有情有义的好朋友,人中间也不多见呀!”

  “阿妈,我记得你说过,它们兄妹的父母,是父亲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是吗?”

  “是,没错。是他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用二十张上等貂皮换来的……”洪高娃没有再说下去,只仰望着天空的半轮明月,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十五

  脱欢十七岁了。

  自从那年放归瓦剌,两年多来,脱欢第一次扬眉吐气。他终于得到大明永乐皇帝的敕书,谕命他承袭父亲巴图拉的爵位,封他为第二代顺宁王。

  谢恩归来,萨木儿在馆驿大门迎接。馆驿门外是条繁华大街,围满了做生意看热闹的南京当地百姓。飘展的各色旗帜和仪仗,矫健的高头大马和马上魁伟的仪仗兵,都引起他们一阵阵欢呼和议论。中心人物,便是被簇拥在队伍正中的十七岁的脱欢。看到儿子一身崭新的王爷蟒袍和金冠,看到乌尔格等从人手中恭敬捧着的敕书绣盒,还有随后披了红彩的数辆马车,上面载满绸缎、布匹等各种赏赐,知道一切顺畅,萨木儿高兴得落了泪。而脱欢,也在湿润寒冷的南京冬季半掩半露的阳光中,第一次看到母亲一头乌发中的几根银丝在闪亮,一时心绪苍凉,竟也湿了眼眶。

  次日,在脱欢母子住所的客厅,母子宴请了他们的朋友——明朝宦官海童。是他出使瓦剌,并促成了他们此次南行朝贡。

  这是礼部下属的一处规格高规模大的馆驿,用来招待天下各国来大明朝贡的使臣。三宝太监下西洋,航程数万里,召服数十个国家,回访的使臣也络绎不绝,又都带来许多他们国家的商人,以至各个使团都很庞大。今年除了常年来朝的波斯、印度等国外,还有十二个新的外国使臣通商团,把馆驿挤得满坑满谷,礼部临时征用了一些大户人家北迁后留在南京的大宅子,才算勉强支应过去。这些使臣都是国家派出的,随同的又是本国巨商,所以排场大,吃穿用度都很奢侈。脱欢母子住所虽然规格很高,是外藩部落首领馆,但华贵豪爽出手大方是无法跟那些人相比的。馆驿中的官员和杂役对他们也总是冷冷的,表面的礼貌掩不住轻视的目光。

  脱欢封王,一下子把这些都改变了。道贺不断,献殷勤不绝,就连送茶水的小厮和清扫房间的仆妇都比平日恭敬小心,讨好不已。大厨房就更不要说了,往日常见饭冷汤残,今日,格外卖力拿出看家本领,摆出了精致的上等酒宴。不但有烹炒煎炸炖的各色江南名菜,还特意照顾主人口味,用烧烤之法奉上鸡鸭鹅和牛羊肉,让聚在厅外廊下吃庆贺席的乌尔格等侍从们欢呼不止,也让客厅里的主席上宾主都很满意。

  “恭喜你呀小王爷!终于袭爵继承王位,可别辜负了万岁爷啊!”宦官海童拱手笑着对脱欢说。回京时日久了,脸上的塞外风尘消去,他的圆胖脸恢复了光润细腻,配上笑眯眯的细眼、又尖又软的声音,更像中年贵妇人。

  “皇上的恩德,此生绝不敢忘!”脱欢认真地说,“终脱欢一生,绝不与大明为敌!”

  “这就好!这就好!”海童笑得更开、眼睛眯得更细,“要紧的是你得重整旗鼓,得配得上你这顺宁王的威名,像你父亲巴图拉王爷一样,重振瓦剌,重主瓦剌才是啊!……来,小王爷,太夫人,为这个,咱们得干上三大杯!”

  “好!干杯!”

  酒喝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一杯一杯又一杯,小王爷脱欢,太夫人萨木儿,豪爽地同海童碰杯,都是一饮而尽。海童惊赞道:“好酒量!好酒量!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

  这两年,萨木儿母子的酒量确实大增。如果没有酒,如果不是借酒浇愁,怎么能从那么多的打击和悲痛中解脱出来?

  那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哈纳斯,迎接他们母子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巴图拉的死讯,而且是那样一个悲壮投崖自杀的死。

  萨木儿知道,百战百败又百败百战的将军,因英勇不屈而备受赞美;“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一将”,自然会因“功成”而得名,美誉百世流芳。可巴图拉的死,更有一种特别的分量。那不只是刚烈,不只是尊严,更有对失败的担当,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是对失去丈夫儿子的妻子母亲们的报答和交代,也让萨木儿面对她们不至羞愧赧颜。这一深层人格在萨木儿心中变得十分辉煌,抹去了他所有过错造成的阴影,成为她和孩子们记忆中一颗永远闪耀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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