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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一个女人分开人丛从俘虏群中缓缓走出,高傲地昂着头,气度雍容,步态从容,退色的包头巾和破旧的缎袍,掩不住那份高贵。她在百户长和小诺颜面前站定,消瘦的脸、细长的眼和黑黑的眉毛都冷冷地毫无表情:“我是萨木儿王妃。王子脱欢已经在你们攻破大营时候被杀了。要我领你们去寻尸吗?”

  一时间,大家都被镇住,惊讶好奇的目光一齐投向她。

  小诺颜大喜过望,搓着两只大手,连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百户长却不无疑惑:“你说你是萨木儿王妃,有什么凭证?”

  “你疑心我不是萨木儿王妃,又有什么凭证?”这女人仰着头目光向下,傲然扫了百户长一眼,“兵荒马乱的,要保命,还留着凭证找死不成?”

  “你既怕死,这会子怎么又自己走出来了?”

  女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既是你们大汗和王爷要找我黄金家族萨木儿公主王妃,就未必敢杀我!不比你们这些乱兵。我再不出来,我属民的女人今晚就要遭殃,这诺颜已经许给他的部下了!”

  百户长回过头严厉地盯住小诺颜:“怎么回事?怪不得天刚过午你就杀羊煮肉准备宿营了,不怕马儿哈咱大人发怒吗?不怕大汗和王爷杀头吗?”

  小诺颜连连分辩:“不敢,没有……说几句玩笑话给弟兄们开心打气的,真的没有,姑娘和女孩儿都另拴在一处的……”

  百户长不再理他,指着那高傲的女人大声问俘虏们:“她是不是你们的主母?是不是你们王爷的女人萨木儿?”

  居然没人摇头,也没人点头,更没人出声。

  “都哑巴啦?不说话,我这五绺牛皮鞭子可要说话啦!”

  还是一片寂然。

  百户长挥臂狠狠一抽,他那粗大的、鞭头分出五条小鞭子的可怕皮鞭,就在俘虏群中炸响了。有人呼叫,有人东倒西歪,霎时一片骚动,但又很快平息,很快沉默下来。百户长用鞭子指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儿:“你也活这么大岁数了,总该有些见识。你说,她是不是?再不说话,活活儿抽死你!”

  老头儿双手被绑,乱糟糟的灰发披散了一脸,叹息着说:“长官,你就是真把老汉抽死,也不过像杀了头老羊,不费劲儿。我是真说不上来,怎么敢乱说?乱说害人,那腾格里天也饶不了我呀!”

  “谁让你乱说?你们同在大营,都是瓦剌人,怎么会不认得自家的主母?”

  “长官这你可就说错了。萨木儿是什么人?是王妃,是公主,在我们眼里,是天上的神仙,哪里轻易能见得到?就是在大营出巡,那也是前呼后拥,多少侍从侍女,我们百姓都要跪在一箭之外,哪个敢抬头?就是偷偷看,也看不清楚哇,现在怎么敢说是不是哩?”

  百户长倒语塞了。

  那高傲的女人慢悠悠地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就回去了。”说着举步就走。

  “慢着!”百户长手持长鞭一挡,女人停下脚步,很不屑地一转身把鞭子推开,神态很是高贵从容。

  “马儿哈咱大人来了!”哨兵满头大汗跑来禀告。

  百户长和小诺颜都吓了一跳,赶紧跑去迎接。马儿哈咱是整个儿部落的大首领、老首领,一向以严酷闻名,没人不怕他。此刻他们见到的马儿哈咱大人,一脸严霜,好多陪同在侧的大小诺颜,都低眉顺眼地静静跟随着,说话都不敢大声。马儿哈咱大人身边的总管对百户长说:“寻找贼首巴图拉的女人儿子,办得怎么样啦?几处俘虏营地都搜寻遍了,没有找到,就看你这里了!所以马儿哈咱大人亲临,一定要找出来!”

  一听百户长禀告萨木儿自首,马儿哈咱雪白的眉毛一耸,露出几分惊讶,忙说:“走,去看看!”

  那个自称萨木儿的女人还昂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马儿哈咱下了马,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又围着那女人走了一圈,说:“假的。”

  女人极其傲慢地扫了他一眼,说:“老眼昏花!”

  马儿哈咱冷笑说:“我见过萨木儿,在她还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小公主的时候。过了这么多年,女人的相貌当然会变,可那些常人没有的特点不会变。比如,弯月一样的眼睛、篦子那么密的眼毛,你有吗?”

  女人瞪了马儿哈咱一眼,不说话。

  “你是谁?为什么冒充萨木儿?萨木儿在哪儿?脱欢在哪儿?”马儿哈咱的声音骤然尖锐而严厉了。

  “大人!”一名将领从队伍中冲过来,神情激动地喊叫着,“我认识她!我认识她!把她烧成灰我也认得她!她是达兰台,是萨木儿的侍女!”俘虏群和胜利者的人群都是一阵骚动,那将领不管不顾地指着达兰台继续吼叫:“就是你杀了我哥哥阿尔多只!一把短刀刺进他的心窝!我那时候受伤倒地,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我可怜的哥哥,那么一个大英雄,竟死在你这么一个歹毒的小女人手里!……老天开眼,让我为哥哥报仇,把这个妖魔女人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转向大首领:“大人,求你把她给我,我宁可不要别的奖赏!”

  马儿哈咱有些伤感地摇摇头,说:“阿尔多只,阿尔多只,是员好将,是我们部落的英雄啊!……好,我答应你。”见那将领就要跪下谢恩,他又一拦,说:“等我把要问的话问完!……达兰台,你既是萨木儿的亲随侍女,我再问你一遍,萨木儿在哪儿?脱欢在哪儿?”

  被指认出的达兰台,此刻呆呆的,竟一点表情都没有了,静静地、淡淡地望着很远很远的天际,仿佛没有听到马儿哈咱的问话。

  “说!”马儿哈咱被这目中无人激怒了,吼叫着,哗啦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再不说,我杀了你!”

  达兰台没有转头,也没有转眼,一缕凄凉、孤寂、伤感甚至带着点心安理得的微笑,渐渐挂上了嘴角。

  “你笑?你还敢笑?!”马儿哈咱一点没有老年人的平和仁慈,暴怒地吼着,慢慢举起了长刀。

  “放开她!我来了。我是萨木儿!”萨木儿在俘虏群中高喊一声,马儿哈咱的长刀就停留在了空中,人们的眼睛都转向声音的来源,其他一切声音也似乎在一瞬间消失。萨木儿就在无数目光的汇聚中,在天地无声的寂静中,走到了马儿哈咱面前,站定。

  “萨木儿公主?”马儿哈咱说。

  “马儿哈咱,我记得你。那时候,你的胡子眉毛还是黑的。”萨木儿立刻转向达兰台,摇着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这种蠢事,什么也不能改变啊!”她流下了眼泪。

  达兰台低语道:“公主恕罪,我宁肯死,也不愿再做一次噩梦!”

  “我明白,我明白!……”萨木儿呜咽着一遍一遍地说。

  她们的双手都被绑着,无法拥抱,但她们靠得很近,脸对脸,眼对眼,传达着彼此的安慰和感谢,传达着多年相依的情谊。她们的心在紧紧拥抱。

  “萨木儿公主,”马儿哈咱一直对黄金家族有种难以割舍的景仰,声调中自有抹不去的尊敬。但他现在是东蒙古汗国重臣,捉拿敌方首领的家眷,也是丝毫不能放松:“脱欢在哪里?”

  “被大军冲散,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萨木儿静静地回答。

  马儿哈咱微笑道:“如今母亲被擒,他若眼看着藏头不出,公主你就算白养活这个儿子啦!……”他扭头吩咐:“去喊,说贼首之妻萨木儿已然被擒,脱欢早早自首归降!献出脱欢有赏!”

  百户长刚喊出萨木儿被擒,俘虏群就“轰——”地骚动起来,后面的话全被喧闹杂乱的嗡嗡声淹没。远处一角突然间倒下了一片,隐约有回应声:“脱欢在这里!”马儿哈咱的从人纷纷向那儿奔去,摔倒在地的脱欢爬起来,大吼大叫:“阿妈!脱欢在这里!”

  萨木儿轻轻叫了一声“脱欢……”便心如刀绞,她不得不闭眼屏气咬紧牙关,忍过这一阵痛楚。达兰台的苦心她的苦心都白费了,都没能保住她的儿子。

  “阿妈!达兰台!”脱欢走到近前,如常招呼一声。他被反绑着双手,刚摔了跤,身上滚满尘土泥沙,面颊前额和鼻头上都是污泥。萨木儿又气又恨地瞪了儿子一眼,偏转头不再看他。达兰台却连声叹气:“你这个脱欢哪,真气死人啦!”

  马儿哈咱笑出了声,让他的部下都很惊奇。他说:“想不到啊,最后这一大功,竟让老夫得着,要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啦!……阿尔杜,这个达兰台就赏给你了,带走吧!”

  阿尔多只的兄弟阿尔杜立刻冲上来,拿一根长长的驼毛粗绳捆绑住达兰台的双手。萨木儿预感事情不好,大叫着:“达兰台!”眼泪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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