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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这把高高悬挂的汗王刀,令洪高娃心中一颤,更加气恼的同时心神却冷静下来:这时候闯帐,有杀头之罪!怎么办?

  寝帐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叫,是女人,像被人在一刀一刀割杀。见侍女们见怪不怪的淡漠表情,洪高娃问:“是牡丹?”

  两个侍女点点头。洪高娃想了想,又让自己静一静,随后,很平稳地慢慢举起双手,把门上的腰刀摘下。两个侍女大惊失色,齐声喊道:“大哈屯!……”洪高娃用威严的大哈屯的目光迫使两人闪开。她手捧腰刀一掀帘,大步走进汗王大帐,在大帐正中的汗王宝座前站定,用她最响亮的声音高喊:

  “大哈屯洪高娃冒死求见汗王!”

  寝帐内一声惊叫,片刻沉寂。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阿岱汗披着袍子,满脸怒气地出来了,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要发作。洪高娃不给他机会,立刻高举腰刀当地跪倒,大声说:

  “洪高娃知道冒犯汗王有死罪,但冒死求见实在因为事情紧急不得已!三个王子病情危重,命在旦夕!求汗王亲临看视,设法救治,并借汗王威福,压制邪魔病症,求子生还!不然,就来不及了!……”洪高娃声音哽咽了。

  阿岱汗惊讶道:“这么危重了吗?真没有想到!”说着从洪高娃高举的双手上接过自己的腰刀,这是赦免的意思。

  洪高娃站起身,也十分惊讶地问:“怎么,汗王全然不知吗?可牡丹小哈屯知道啊!她没有向汗王禀告吗?牡丹,牡丹!”

  阿岱汗支吾着,不知嘴里在嘟哝什么。牡丹只得从寝帐走出来,迎面就遇到大哈屯怒火中烧的眼睛和有如长剑一样戳出的手指。大哈屯的威重之势逼得她双腿一软,跪倒了。洪高娃大声斥责道:“你竟不向汗王禀告实情!什么用心?我平日怎么教导你来?什么最重?汗王最重,汗王子嗣最重!你生不出儿子妒忌心倒这么凶!……”

  “她说过的。她也不知道病情这么危重……”阿岱汗想替牡丹解释,洪高娃打断他:“后宫的事情归我管,你不要问!”她又转向牡丹:“我百般地求见汗王不得,还以为有军国大事,原来是你在蛊惑汗王,刀悬大帐外,竟只为了寻欢作乐!莫非你是妖孽吗?……”

  牡丹被骂得不敢抬头,更不敢分辩,只是痛哭,眼泪纷纷落下,有如梨花带雨。哭泣的牡丹在阿岱眼中最美最媚最令他心醉,是他的最爱,此时更加不忍,连说:“好了好了,赶快去看孩子们吧!”

  孩子们都陷入了昏迷,满都鲁不停地水泻,面孔蜡黄,不过几天工夫就皮包骨头,消瘦得脱了形,阿岱汗一见吓一跳,差点儿没认出来。汗王最心疼的小三子,此刻面色惨白,四肢冰凉,死过去一样。他的另一个亲骨肉小四子却烧得满脸满身火红,呼吸困难,一声声都夹杂着风吹树叶的嘶嘶响。侍女们灌药的灌水的都在那里手足无措,敖登姐妹俩只会守着小四子哭,见汗王进帐,虽然都跪倒请安,仍旧哭声一片。洪高娃一个箭步扑到小三子跟前,撸开衣服一看,身上的疹子全然不见,一时心都凉了,一把抄起浑身发凉的小儿子,揣进自己热烘烘的怀中,把奶头硬塞进孩子的小嘴里。那边敖登看到大哈屯的举动,也要效仿,洪高娃连忙制止说:“不行,小四子还在发烧,捂紧了会烧坏,就没救了!”

  阿岱汗乱了方寸,像陀螺一样,在三个孩子间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命急召孛额、喇嘛来驱魔,一会儿又叫管家把大斡尔朵所有的斡托赤全部叫来,听洪高娃这么一说,忙问道:“还有救吗?”

  洪高娃回答:“仰仗汗王威福,吉人自有天相。三个孩子发病好几天了,今天早上都现了吉相,本来已经过关,谁知天意难测,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那边侍女喊了一声:“大哈屯,满都鲁醒过来了!”

  大家全都集中到满都鲁跟前。孩子蜡黄的瘦脸上似乎有了几分活气,眼珠缓慢地转动着寻找,嘴里轻轻喊着:“阿妈……”

  洪高娃一手托着怀中的小三子,一手揽过满都鲁,贴在自己胸口,非常温柔地轻声说:“别怕,阿妈在这里,阿妈陪着你。你会好的,你会好的!……你本来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三个小王子只有满都鲁会说话,他说:“阿妈在,满都鲁就不怕了……是满都鲁不好,不该嘴馋,不该喝那碗冰酪……”

  “冰酪?”洪高娃大吃一惊,但立刻镇定下来,仍然保持着温柔的口气,“你喝了冰酪?是酸酸甜甜、冰凉冰凉的那种,对吧?阿妈不怪你,阿妈也想尝一尝呢。是谁给你喝的?什么时候喝的?”

  “上午,我们都在睡,她来掀开小三弟小四弟的被子,又来掀我的。天这么冷,我不让,她就给我喝冰酪,可好喝可好喝……”

  “她是谁,那个掀小弟被子又给你喝冰酪的人,是谁?”洪高娃的声调依旧温柔却无法抑制地开始发抖。

  围在四周的众人猛然静下来,惊住了,——莫非这不只是病,是有人借着生病之机,在谋害小王子?!

  “满都鲁,你告诉阿妈,”洪高娃浑身都在哆嗦,头饰和胸饰都在沙沙地响,但她拼命维持着平静,“她在咱们这帐中吗?”

  满都鲁微弱的眼神儿缓缓扫过去,摇摇头。

  洪高娃立刻命自己宫帐内外所有侍女都进来,让满都鲁辨认。满都鲁还是摇头,只说了一句:“不是她们。是个老女人……”

  洪高娃怀抱病危的孩子,抬起了头,愤怒的表情让她的五官都错了位,眼睛里更是冒出骇人的火焰。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低沉又沙哑:“妖孽邪魔不除,宫帐没有平安!汗王,后宫的事情,我大哈屯来处置!”

  孩子们病危的惨状让阿岱心酸,可能出现的阴谋也让他感到愤怒和惊恐,所以立刻表示,在这件事情上,整个儿大汗斡尔朵都听大哈屯调动处置。

  大哈屯迅速发出三道指令:立刻封锁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令后宫所有女人立刻来这里,接受满都鲁王子的指认;立刻召军中最灵验的老孛额,来宫中设祭作法驱魔祛邪,抓出害人的妖孽,祈祷长生天给小王子祛病添寿。洪高娃还威胁着扬言:她的哈喇忽难是条神异的灵犬,只要把端给小王子的冰酪碗给灵犬一闻,它就能记住那气味,哪怕十里百里,也能把那个该死的恶婆娘揪出来!

  半夜三更,汗宫里忙乱得一塌糊涂。灯光火把照得里外通明,松油松烟和浓烈的羊油气味弥漫一片,到处人影晃动奔跑,这里喊那里叫,吆喝和哭声也掺杂其间。后花园燃起熊熊火堆,老孛额身穿法衣,头戴法帽,手持法铃法鼓,在摆了整羊和酒水奶茶的祭台前舞弄跳荡作法,高声唱念着祝祷词和咒语,谁也听不懂的呜噜呜噜声传得很远,能够穿透墙壁和帐幕,到达宫内每一个角落。整个汗宫被强烈的不安甚至恐怖笼罩,以至阿鲁台王爷那边也遣了专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乱到天亮,好像海子上十五的大潮突然退去一样,汗宫奇怪地沉寂下来。两个王子——满都鲁和小四子,还是被上天召去了。上天怜悯大哈屯,留下小三子,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母亲火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生机,才保住了他柔弱的小命。还有一个人,一个老女人,自尽了。是牡丹小哈屯的那个汉人姨妈。她在被通告立刻去大哈屯宫帐接受指认,并知道孛额在作法驱魔、灵犬将要寻源追踪后,吊死在自己的帐顶。

  汗宫的沉寂蕴涵着恐怖,许多人寝食俱废,战栗终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小王子的死担当责任而送命。

  汗王和大哈屯却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就在汗王殿帐中,两人的声音一递一地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从来对大哈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的阿岱汗,这次竟拿出大汗的威风和暴烈脾气,摔瓶砸碗推桌子,像发怒的公牛一样大吼大叫。大哈屯跨出殿帐的时候,脸色铁青,眼睛血红,牙咬得咯咯响。所有的人都不敢仰视,只觉得她像一阵狂风,掠地而过,抬头看时,她和她的从人早就消失在宫院门外了。大哈屯回到后花园,便关闭了后花园的三座大门,门口都派了卫兵把守,不许任何人入内。阿岱汗数次召唤,让敖登小哈屯去请,都被拒之门外,甚至吃了后悔药的汗王亲临,也一样吃闭门羹。

  宫帐里能有什么秘密?汗王和大哈屯争吵的内容很快就传开了——

  愤怒的阿岱汗,要将小王子身边的保姆、侍女还有当值侍卫一概斩首示众;

  大哈屯说这些人在小王子病中极尽辛劳,过不抵功;应该斩的是牡丹,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阿岱汗辩称:作恶的罪犯是牡丹姨妈,已经畏罪自尽。牡丹全不知情,她姨妈是背着她干的。

  大哈屯发火了:牡丹不可能不知情!害死三个小王子,灭掉对手,她得到的好处最大,不是她是谁?就算动手的不是她,可这种蛇蝎美人不除,后宫人人自危,你一个子嗣也保不住!

  阿岱汗生气了:她说了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才十六七岁,哪里有那么深的心机!她对我忠心耿耿,绝无二意!损伤汗王的事她绝不会干!

  大哈屯恨声道:人小心不小!心机有多深我比你清楚!妖孽祸水,绝不能留!

  阿岱汗怒吼起来:要杀牡丹,就把那些保姆侍女侍卫,还有你的管家婆塔娜通通杀掉!给牡丹做伴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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