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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洪高娃指着自己的肚子:“他在里面睡觉呢,不到三个月,又小又弱,你平日就如狼似虎,这会子寡得久了,不定怎么拼命呢,还不要了你儿子的命?!就饶了他吧,你这个当爹的……”

  阿岱惊喜异常,第一次有了孩子有了后代,实在是男子汉一生的大事。他一步上前双臂一托,把洪高娃抱起来,兴奋地说:“真的?是真的吗?我有后啦?”

  “快放开,别伤着孩子!……这下你总该听话了,去沙娜那儿过夜吧,你好久没去了。”

  “不!看见你我就憋不住,我不去别处!我轻一点儿总行吧?……”

  ……

  塔娜好几次从大哈屯门帘紧闭的帐前走过,隐隐听得里面男女主人在争论。她能猜出争论的原因,却猜不出结果。

  天黑以后,大哈屯让塔娜和几个侍女打着灯笼,把汗王送到二哈屯沙娜帐中去了。

  八

  秋风凉了,牧草黄了,原本是丰收的季节。经历了忽兰忽失温之败的瓦剌,元气大伤,一种难言的孤寂和凄凉,传染病一样,在草原上在部落的浩特毡包间散播。辽阔的牧场变得冷清、疲惫,没有了欢笑,没有了青春的追奔,也就没有了生气。这里那里,不时回响着的,只有忧郁的、悲伤的歌,随着飒飒秋风,飘荡得很远很远——

  太阳升起的时候,

  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了。

  扎哈明安的蒙和莫尔根①,

  怎不见你凯旋?……

  色楞格河水清又清,

  相爱的人在一起幸福又年轻。

  芦苇里小鸟多孤独,

  心上人出征不归来,

  撇下我一个人悲伤酸辛……

  萨木儿陪同丈夫巴图拉,牵着各自的马,肩并肩地慢慢走着,大队侍从远远跟在后面。两匹马似乎也懂得主人的心境,默默垂头慢行,响鼻也不敢打一个。远处飘荡的悠长而悲伤的歌声,更加重了人们心头的痛楚。王爷王妃刚从汗王宫帐问安探病归来,心头像坠了铅块一样沉重,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忽兰忽失温之战,原本是瓦剌的胜局,却被突然出现的明军全新的神机火炮彻底扭转,这真是巴图拉一生中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和心头最痛的创伤。

  当时占领着东西北三面山头的瓦剌大军,地势非常有利,张开双翼,已经形成对敌方的包围,已经打退了敌军的三次猛攻。瓦剌的巴图鲁用他们的神箭和刀斧长枪,让宽阔的山坡上堆满了南朝兵马的尸体。大纛旗下伴着答里巴汗的巴图拉就要下令全线出击,以高击低顺势冲杀。这是他谋划已久、有必胜把握的万马奔袭,能发挥瓦剌铁骑的最大威力,即使敌我兵力悬殊,不能全歼明军,也能击溃对手,迫使他们全线退兵。

  战场上实在是瞬息万变,神仙难料。巴图拉的令旗还没有来得及挥动,发令的大战鼓还没有擂响,敌方中军一支精锐骑队竟逆势而上,朝着大纛直冲过来。巴图拉锐利的目光一扫,立刻从千余人马中挑出来那匹极为神骏的黑马和黑马背上金盔金甲的骑士。他不觉倒抽一口凉气:是永乐帝本人!不料朱棣也从大纛下的人群中认出了他,远远的,两人目光闪电般相交,仿佛炸出一团烈火。认出当年冒充瓦剌使臣的马哈麻,朱棣愤怒异常,举着宝剑大吼,面孔都变了形。在战场上雷鸣般的马蹄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巴图拉听不到朱棣的声音,但从他张得极大的嘴形上,知道他在喊叫自己的名字:“巴图拉——”

  巴图拉略一犹豫,猛一咬牙,令旗挥下,大纛下的大鼓立刻擂响了全线冲击的低沉厚重的咚咚响。但瓦剌大军阵脚刚动,晴天霹雳一般“轰隆隆——”“哗啦啦——”的密集火炮如雨倾泻而来,瓦剌阵前登时倒下一片。猝不及防的雷劈火炸让瓦剌兵马大惊,阵脚顿乱。答里巴大汗的战马受伤被惊,猛然跳荡,大汗摔落马下,惊慌失措的侍卫来不及援救,乱阵中大汗被马踩伤。此时敌军冲锋骑队已到眼前,巴图拉大叫一声,自己下马去救。但冲来的敌军看准了汗王和王爷不同众人的旗号甲胄,定要“擒贼先擒王”,不等他拖起答里巴,左肩窝就挨了一枪。他用力抓住枪杆,是一名魁梧的明军铁甲将军,他骑在马上用力回扯长枪要置巴图拉于死地。乌尔格等侍卫冲过来挡住各方枪锋,远处的神箭手归林齐急速连发三箭,射死了敌将,巴图拉和答里巴大汗才在侍卫的护从下撤出战场。

  受重伤的巴图拉还保持着清醒,命令各队尽快西撤,撤到明军火炮够不到的地方再集结。但那一炸过来就死伤一片的火炮,竟像魔鬼一样追在身后。躲避而逃的瓦剌大军其实已经开始溃败。后来额色库的援军赶到,虽然也伤亡惨重,终究遏住了敌方追击,让两支大军脱离接触,避免了全军覆没。

  撤到土拉河畔,随军萨满赶紧来探视大汗和王爷。两人都面色惨白,气息不畅,不能行动。王爷浑身是血,大汗却见不到伤口。老萨满给巴图拉敷上金创药,先止住血;又断定大汗是腰骨受伤,立刻宰了一头牛,剥下牛皮,趁热将大汗从胸以下裹了个严严实实。从那以后,一个多月了,巴图拉的伤日渐好转,答里巴却眼看着衰弱下去,大小萨满和喇嘛医家请了许多,却全无起色。

  今早上天还不亮,守宫大将苏布乎就亲自赶来急报,说汗王病危,昨夜尿血,一小盆,刚才昏倒,太后也急晕过去。巴图拉和萨木儿急急忙忙赶到宫帐,眼前景象令人心碎。答里巴,一个十六岁的大男孩,已经干瘦缩小得如同十岁的小孩子。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双颊下陷,嘴唇无色,眼睛紧闭,怎么也认不出是那个机敏沉着、时时要维持大汗威严又难掩一团孩子气的答里巴。萨木儿乍见大吃一惊。从小喜爱小狗小羊小马驹小牛犊和小鸟蝴蝶的萨木儿,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受罪,心里一酸,泪水竟忍不住涌上来。

  萨仁太后更叫人不敢认,消瘦单薄得像一片树叶,不施粉黛的脸皮包骨,似乎只有拳头大小,乌青的眼圈成两个大洞,让人联想到可怜的大眼睛小猴。她呆坐在儿子床边,双手捏着儿子一只枯瘦的手,对其他事情全无反应,巴图拉和萨木儿进帐她都没有回头。侍奉在侧的大汗的两个小妃上前在大汗母子耳边轻轻禀告,说巴图拉王爷和公主王妃问候探病。答里巴只无力地掀掀眼皮,嘴唇轻轻翕动,算是致了意;萨仁太后漠然地扫过来失神的一瞥,就像他们是陌生人,随后立刻收回目光,专注在儿子身上。儿子轻哼一声,或是手指动动,眼皮颤颤,都会令她浑身一紧,立刻俯身去抚摩或是嘟哝些谁都听不懂的细语。

  因巴图拉也在养伤,近日只派脱欢和乌尔格前来请安问候,这次亲自赶来,见到这样的景象,心头说不出地疼痛。他们循礼请安,循例说了许多安慰劝解的话,那母子俩好像没听到,答里巴不睁眼,萨仁太后不回头,也不搭腔。

  出帐之际,萨木儿吩咐两个小妃,服侍好大汗也服侍好太后;巴图拉则向守宫大将叮嘱:告知中书省,准备后事。

  出帐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不想骑马,牵着缰绳慢慢走,让凉爽的秋风少许拂去胸中的哀伤也好。但那远远飘来的悲凉的歌,又让他们陷入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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