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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萨木儿一下子竖起眉毛,喊道:“我一天一夜赶了三百里路,为的就是赶在出征之前告诉你阻止你呀!”她略定了定神,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说:“我去求拜了尊格大法师,求他为出征打卦问卜。大法师打出卦来,很是惊恐悲伤,说卦象太凶险,不仅眼下劫难当头,还会遗下无穷祸患……”

  “不要说了!”巴图拉猛然截住萨木儿的话,“卦象怎么能信又怎么可靠?我花了五个月时间,才把南朝大军一步步引入我的掌中,眼看胜利在望,人人摩拳擦掌,你怎能在此动摇军心!”他从马上俯下身对萨木儿压低声音说:“若不是你,我定然下令斩首不饶!”

  萨木儿一惊,当下怔在那里。萨仁太后上前,拉住萨木儿的手,轻声软语地笑着说:“公主,让他们去吧,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百年不遇呀!……”说着就要把萨木儿拉开,给出征队伍让出路来。萨木儿猛一甩手,挣脱了萨仁,又气又急之下冷笑起来:“嘿嘿,好呀,好呀,好心当做驴肝肺,还要斩首!……好吧,你走你的,把我儿子给我留下来!脱欢!你给我回来!”

  脱欢就躲在父亲背后。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征让他非常兴奋,像所有蒙古男孩一样,渴望着建功立业成为巴图鲁,阿妈今天这样子,简直像朝他迎头泼来一盆冷水。他憋了半天,突然从队伍中拍马冲到阿妈面前,勒住马,红头涨脑地只说了一句:“阿妈!你太让儿子丢脸啦!……”

  萨木儿又是一愣,随后叫道:“脱欢——”

  脱欢像没听见一样,转脸打马回到队伍中。

  此时的萨木儿,把公主王妃的高贵、黄金家族的尊严都撇到一边,疯了似的冲到巴图拉马前,一把抓住了马缰绳,哀告说:“巴图拉,巴图拉,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儿子!你为瓦剌汗国想想吧,你为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们想想吧,你就体念佛爷怜悯众生的善心吧!五十万对六万,怎么能胜,要死多少人啊!退一步海阔天空,无非是认错请罪朝贡,那些汉人自会退走,他们在漠北活不下去,一定会退走的呀!”

  巴图拉脸上挂满严霜,说出的话也冷得冰人:“当年你哥哥本雅失里被我们瓦剌打得大败而归的时候,尚且能一举灭掉南朝十万大军,我今日兵力超过他五倍,不能取胜岂不是笑话!打胜这一仗,瓦剌汗国就是天下最强大的汗国,瓦剌百姓就是天下最富足的百姓!我劝你放手,你阻止不了这场大战,阻止不了我们取胜!”

  “不!我不放!你们不能走!”萨木儿尖声叫着,她身后的阿兰和达兰台等人一起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

  巴图拉脸上竟掠过一丝冷笑,他回顾自己身后的大汗王爷大臣和大队人马,静静地说:“就算是金枝玉叶宝石花,小树小草能够拦住滚滚洪水吗?你快放开手,不然别怪我无情!”

  “不!我不放!”萨木儿的犟劲上来了,实在也没有办法收场,不管不顾地把手中的马缰绳拽得更紧。

  巴图拉突然打着马朝后退,把萨木儿拖了十多步远,几乎摔倒,马缰绳拉得像箭一样直一样吃力。

  狼狈的萨木儿紧拽缰绳不放,好不容易趔趔趄趄站住,当众出丑令她恼羞成怒,她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巴图拉!你个白眼儿狼!当初各大部落争相娶我,候选的王子哪一个不是英俊英勇的英豪!你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平常人,要不是我父汗误杀了你阿爸过意不去,要不是我也可怜你,我堂堂黄金家族的公主怎么会嫁给你!如今你竟拿我当路边泥土,踢来踏去!……今天你若听劝留下也就罢了,不然的话……”

  萨木儿话未说完,手中的缰绳突然断了,她扑通一下狠狠摔坐在地上。同时,挥刀斩断马缰绳的巴图拉嘴里大喊:“咄咄!”他胯下的枣红骏马竟然腾空跃起,从萨木儿公主头顶飞越而过,前蹄落地之际,巴图拉又大吼一声——

  “出发!”

  回应这声号令的,是万人呼喊,万马奔腾,如在半空中炸了一声惊雷。宏大的骑兵队伍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

  萨木儿身痛心痛,难以承受,一时间昏死过去……

  瓦剌大军的后队,是额色库大诺颜率领的三千精锐骑兵和万匹战马,通过这里已是下午。额色库听传令兵报告萨木儿公主阻止大军进发,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他一向敬慕的表妹、高贵优雅的公主,竟然如此不高贵不优雅。远远看到萨木儿的营地,便想要问个究竟。他跳下马径直走向萨木儿的大帐。

  掀开门帘,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停住脚步:萨木儿怀抱熟睡的小女儿,垂头坐在地毯上,顺着面颊慢慢流淌的泪水,让她像一个受尽委屈、孤独无告的小女孩。卧在她身边的毛茸茸的哈喇哈斯认出额色库,张开嘴无声地叫了叫,算是招呼,也许是拜托?刹那间额色库心软了,责问的话一句也说不出,胸中反倒满是爱怜,满是要保护弱者的冲动,就像小时候萨木儿受人欺负向他求援一样。他大步走到萨木儿跟前站定,轻轻唤道:“萨木儿!……”

  萨木儿抬起失神的眼睛,浓密的黑睫毛抖动着,终于喊出声:“额色库阿哈!”她把孩子放在哈喇哈斯旁边,站起身,一把抓住额色库的双手,像在孤独中突然见到亲人,“哇——”地号啕痛哭起来。

  哭声惊醒了小萨木儿,她一骨碌爬着坐起,吓得放声大哭。

  “萨木儿,”额色库柔声说道,“你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萨木儿一开口就再也收不住,她从在撒里怯儿做的那个噩梦说起。那之后,又有过好几次,内容不尽相同,但天上五个太阳晒得地面着火,美丽的莲花被封冻在冰湖中,两个景象屡屡出现,让她非常不安。

  五天前,巴图拉终于告诉她大战将临,他已巧妙地把南朝大军引入肯特山苍崖峡一带,瓦剌大军要在最有利的时间地点迎击明军。萨木儿听后十分惊慌。五十万对六万,这是巴图拉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自取败亡吗?她极力劝说丈夫,不要把多年辛苦经营成功的瓦剌汗国推向险境。巴图拉不做声不理睬。

  萨木儿说要去找草原上最灵验的尊格大法师占卜解梦,测一测此战的吉凶。她要求巴图拉,在她占卜回来之前,不要贸然出兵。

  尊格大法师的喇嘛庙在三百里外的山边。萨木儿一行日夜兼程赶到那里,大法师认识公主,恭敬地接待了他们。大法师已年逾九旬,轻易不再为人占卜,但听了萨木儿的诉说,立刻开始了他隆重的占卜仪式。

  大法师眯着老眼觑定卦象,突然一闭眼,脸色大变,满脸皱纹刹那间聚成一堆一团,口中轻轻吟道:“卦象出现三座山,三山间有大草原,上有银刀光闪闪,下有血海波浪翻。无数生灵刀下箭下死,无数生灵火中遭劫难。此卦卦象太凶险,日后祸患数不完……”

  心惊胆战的萨木儿不敢久留,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往回赶。她一定要阻止这一场可怕的灾难。她一辈子没有这样劳累过,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心急火燎过。连赶三百里路,累得她拉不牢缰绳,几次要从马上掉下来,终于在一大早赶到,却看到大军出征的场面。她又急又气,差点晕过去,万不得已,冲上去拽住了巴图拉的缰绳。她失败了,她的辛劳和心血全都落空了……

  萨木儿滔滔不绝的诉说,像一条汹涌的河,河面腾起的浪花,就是她止不住的泪。这几个时辰,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辰。痛苦、愤怒、焦虑和极度疲劳像几座大山压下来,她苦苦撑着,硬生生地拼命顶住,无处诉说。当罅口突然打开,内里的情绪奔泻一空,她便全面崩溃,浑身瘫软,慢慢倒在地上,一面流泪一面嘴里无声地念叨:“他竟这样待我!……他竟敢这样羞辱我!……”

  见表妹像一团软泥般瘫倒,额色库大惊,急忙扶住,一面大声叫人。达兰台和阿兰急忙赶来救助,掐人中,揉太阳,喂水。萨木儿无力地推开众人,又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可怜地笑笑,低声说:“不要紧,我没事儿……只不过身子累,心里苦罢了……”

  额色库叹息:“表妹你真是,那么想不开!世上人间,谁没有自己的道理?你这么苦累,伤了身子,让孩子们靠谁呢?”

  萨木儿悲切地说:“我的话,他怎么就一句也不肯听?他竟然敢摔我,竟然敢打马从我头顶上跨过!……”愤慨中她又恨恨地重复着那几句最解气的话:“当初各大部落争相娶我,候选的王子哪一个不比他强!他巴图拉不过是沙漠里的一粒沙子,扔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平常人!要不是我父汗做主,我堂堂黄金家族的公主怎会嫁给他!如今他竟拿我当路边石头,恨不得一脚踢出十里百里远!……”

  “萨木儿,你竟这样说巴图拉?”额色库很诧异,口气很重。

  “对,我说了,就在今天早上,就当着众人,当着那个狐狸精萨仁的面!”萨木儿说得痛快,顺手抄起面前的银碗,把热热浓浓的奶茶一口气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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