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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泉水果然如巴图拉描述的那样,水流声极大,极清澈,水量极充沛,在荒野中也是一道奇观了。但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座石碑吸引:一人半高,形制粗糙,只是蹲踞在泉边的一块长形巨石而已,但平滑的表面上方刻了两个斗大的笔画粗壮的草书:清流。下方排列着十六个刚劲的魏碑体大字:

  于铄六师,用歼丑类,山高水清,永彰我武。

  离开中原已经四十多年,五十岁以下的蒙古人大多已不识汉文,但也知道这是汉字而非蒙古字。这一行人是特殊人群,有的是识汉文懂汉话的。看着碑文,巴图拉的轻松愉快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眉眼间又被寒意笼罩,透出几分惊疑。他逼近了,看清石碑下方的一行小字,才轻轻嘘了口气,重新直起身子。那行小字是:“永乐八年四月甲寅御制铭纪行”。他脸上恢复了平静,说道:

  “乌尔格,仔细看看,这是你四年前回来说起的那个石刻吗?”

  “不是。那是刻在山间石壁上的,比这要高要大,字数也多,意思一样。”乌尔格眉头紧皱想着说,“那地方他们叫做禽胡山,应该在向南一日路程之外了。”

  巴图拉鼻子里哼一声,轻声如自语:“好大的口气!”

  萨木儿眼睛还在碑文间逡巡,其实已经视而不见,某种不安和不祥笼罩在她心头,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的这块石碑,一下子就夺走了难得的欢快。

  早就打马跑上山头的脱欢、小萨木儿,又在那里发出一阵欢叫:“快看快看!大路上来了队人马,朝咱们过来了啦!”

  哈剌莽来方圆千里都有瓦剌的人马驻牧,大家并不担心受到意外袭击。仔细辨认来人,乌尔格说:“是乞答歹他们。”

  巴图拉马上命令:传乞答歹立刻来见!

  乞答歹不料半路上就遇到了太师王爷,急匆匆赶到水泉边,跳下马上前跪拜,迫不及待地禀告一切。

  乞答歹的出现和禀告,使萨木儿知道了她想要知道却一直不让她知道的许多内情,那正是瓦剌的军国大事和最高机密。

  乞答歹是枢密院的一个院判,受太师王爷巴图拉专令,率一哨人马深入明边打探消息。

  瓦剌拥答里巴大汗驻牧哈剌莽来,意图很明显,要征讨阿鲁台。而明朝作何反应,是巴图拉急于知道的。四年前,永乐帝亲率六军,讨伐并击败了本雅失里和阿鲁台,两次大血战,双方损失惨重,当年征战的纪功碑就在眼前。如今他真的会如他派遣来的使臣扬言,不惜再次亲征,来阻止瓦剌攻打他昔日的敌人阿鲁台吗?巴图拉不相信。所有快意恩仇的蒙古汉子都不相信。瓦剌大诺颜们会商的时候,都认为这次东征必胜,明朝不会干涉,红眼老熊阿拉克甚至说,这是替他明朝灭除心腹大患,朱棣高兴还来不及哩!血仇是最大的耻辱,不报仇雪耻,还算个男人还算个人吗?使臣带来明朝皇帝的话,说愿瓦剌与蒙古本部和睦共处,今后有事大明朝廷将尽力为两部公平调停。云云。不过是故作姿态大言恐吓罢了。巴图拉所以按兵不动,表面是为了过冬,其实是等候明朝的实信。

  乞答歹带回来的消息让巴图拉大为意外——明朝真的要帮他原先的敌人。

  去年四月,永乐帝就从南京来到北京。七月册封阿鲁台为和宁王。十一月瓦剌驻牧哈剌莽来的消息传到南朝,永乐帝便下令各将领巡行边境,训练兵马,从全国各地征调大军来北京集中。如今六军已成,永乐帝即将亲率五十万步马大军出塞,征讨瓦剌。

  乞答歹原本一直深入到张家口外的兴和扎营,不料明军前锋数万兵马日前竟赶到兴和,在城西下营。乞答歹不得不带人紧急撤离。撤离途中,在一个小镇的酒馆里拿住一名喝得半醉的阿鲁台派往南朝的信使,是请求南朝发兵攻打瓦剌的。

  四年前死伤数万的交战双方,如今竟然携起手了?巴图拉心里疑惑不安,立刻命乞答歹将那个阿鲁台的信使带来审问。

  这信使是信使队中的一员,他们带的都是口信,每个人都背得很流畅:

  “太师和宁王阿鲁台奏报:瓦剌巴图拉自弑主擅立之后,骄傲无礼,欲与天朝抗衡。其遣人来朝,皆非实意,盖所利金帛财物耳。往日屡率大兵往来塞下,邀遏贡使,致漠北道阻,天朝原应以兵除之。如今巴图拉更率大兵渡克鲁伦河,驻军哈剌莽来,必将南扰。请皇帝发兵讨之,阿鲁台愿率所部为前锋。又据近报,巴图拉今遣其院判乞答歹,率骑卒至兴和,侦朝廷动静,朝廷不可不防,不可不尽早出动。”

  信使个子矮小,口齿清楚,反应机灵,很会看人下菜碟儿,就连拿住他的乞答歹一行对他也没有恶感。

  巴图拉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你认识乞答歹院判?”

  信使连连摇头:“小人一个小小骑卒罢了,只管传口信,别的哪里知道?”

  巴图拉指着乞答歹:“就是他,认认吧。”

  信使啊呀啊呀惊叹不已,朝乞答歹连连叩拜:“走了这一路,真还不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大诺颜,失敬失敬,失敬失敬!”他的话和样子把大家逗笑了。

  巴图拉毫无笑意:“你见到朱皇帝了?”

  “见到了见到了,远远地见。只有使臣大人才能到跟前儿。”

  “必是朱皇帝大阅六军,向你们外来使臣炫耀武力军威。”

  “是啊是啊,前锋、中军、左哨、右哨、左掖、右掖,好家伙,步骑大军几十万哩!全都旗帜如林、甲胄闪光,站在远处看,怎么看也看不到边儿,真是威武真是强盛啊!……咦,大人怎么知道?难道大人也去了?”

  “老一套!……那朱皇帝对你家使臣说了什么?”

  信使小心地看看巴图拉的脸色:“小的不敢说。”

  巴图拉板着脸:“直说!”

  “朱皇帝说:瓦剌残虏,既弑其主,又拘杀朝使,侵掠边境,违天虐人,义所当伐……是使臣命我们大家把这些话背熟,回去才好交差,不是小的自己的意思。”信使不住窥探巴图拉的脸色,一个劲儿地解释。

  巴图拉挥了挥手,对乞答歹说:“把他带回大汗斡尔朵,交枢密院仔细查问,看你南下兴和的事情是谁透露的,把那个内奸叛贼查出来严办!”

  乞答歹一行离开后,只有两个孩子还在山坡上跑马嬉戏。大家都不敢动作,默默地望着巴图拉。巴图拉昂着头,远远地朝南方看了许久。后来萨木儿说:“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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