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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那也正是阿鲁台最狼狈的日子。被明朝大军追杀,他领着伤亡惨重的兵马一直败退回捕鱼儿海、阔滦海子草原故地。很多部落被打散,甚至另立旗号遁往他方,阿鲁台也只能听之任之。他属下一个爱马克逃到了科尔沁蒙古地面,占据草场,准备过冬。阿岱对亲兄弟的侵扰尚可忍让,外来部落犯境却让他大为光火,立刻领了兵马前去驱赶,并派遣使臣赶到阔滦海子,直接找阿鲁台本人提出警告。阿岱万没料想到,阿鲁台立即将属下召回,还亲自来阿岱帐前谢罪,比照规矩,加倍赔偿了近千头牲畜。

  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事!阿岱不但消了气,对这位极明白事理、极和蔼可亲的灰胡子老爹更生出极大好感。自己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样心胸开阔、豪爽真诚的大人物哩!一老一小,年满五旬的阿鲁台和不满二十岁的阿岱,竟然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这两年常相往来,或互相拜节,或互赠名马宝驹、甲胄金鞍,每年五月和入秋两次大围,也常常相约着一同射猎。相邻的两个大部落从此友好相处,很少再起纠纷。阿岱最感激的是,阿鲁台归顺明朝得到朝贡机会,也没有忘记他这个小友,私下分给他十多道通贡敕书,使得地处边远的科尔沁蒙古也获得了给赐回赐、进京贸易和马市贸易的大好处。不过两年光景,阿岱属民的富裕,就大大超过了他兄弟名下的兀鲁思。所以,阿岱总是尊敬地称阿鲁台为叔父,去年阿鲁台重新会盟蒙古本部各部落,阿岱毫不犹豫地加盟其中。

  其实,阿岱还远未真正知道阿鲁台的厉害,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目光敏锐、头脑精明、深谋远虑。

  他一直在等待本雅失里回心转意,一个有黄金血胤的正统大汗,对蒙古本部太必要了。不料本雅失里竟愚蠢地投瓦剌竟而被弑,阿鲁台还真是伤心痛哭一场,设了祭台作了法事送他升天,还在灵前发誓,一定要为本雅失里报仇!那以后,他的目光就转向了阿岱。

  蒙古本部要想与瓦剌抗衡,不被吃掉,就得有自己的凝聚中心,得有自己的大汗和汗庭。但需要等候时机。一是等候本雅失里汗庭离散的部落来归,再是等候与兀良哈三卫结盟。前一项因为阿鲁台获得了通贡之利,吸引了旧部,纷纷来投,最早的哈失帖木儿、古纳台、也先土干等部均都重来相聚参与会盟;与兀良哈三卫结盟,阿鲁台自己娶了离捕鱼儿海最近的朵颜卫部落长的女儿,为两个儿子分别娶了泰宁卫部落长和福余卫部落长的女儿,缔结了三桩婚姻以后,也完成了。明朝将兀良哈三卫当做藩篱,比其他蒙古部落待遇更优,三卫的部落长都有都督、都指挥等明朝的高级军职,算是明朝的将官。阿鲁台与兀良哈三卫亲近,就是与明朝的亲近,造成这样的印象也很有好处。

  这样,在去秋的围猎时,阿鲁台才第一次向阿岱提出,蒙古本部会盟,将要拥立阿岱为自己的大汗。

  阿岱做梦也想不到,天大的福气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大汗的宝座历来只属于黄金家族,他怎么也能登上去?他又惊又喜又慌又乱,嘴上按常理说一些“福德不足,何以胜任”的逊谢之言,心里实在对阿鲁台感激得无以复加。然而阿岱的疑惑其实也是阿鲁台的顾虑。所以当他得知洪高娃母子逃回故里的消息时,高兴得向天跪拜,连声说:“天意,真是天意!感谢腾格里长生天助我成功!”

  阿岱年轻听话,不会像本雅失里那么掣肘,拥立他能维系科尔沁蒙古这个大部落;蒙古本部、科尔沁和兀良哈三方结盟,汗庭就能掌控整个东蒙古的辽阔大地和十数万兵马。阿岱出身的不足,则能由洪高娃母子的高贵身份弥补。对洪高娃母子,阿鲁台心里总有几分歉疚,促成这段姻缘也算是一种补偿;真所谓一举数得,称心如意了。

  阿岱是大元失国退回漠北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对当初帝国的辉煌只知道骄傲和艳羡,至于国家体制的宏伟、君王的威严和崇高则全无概念,听阿鲁台一一教导说明,有如身在云端,既飘飘然又惶惶然。阿鲁台不住安慰他,说阿鲁台大叔会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帖,阿岱只须照计议行事,按部就班,定能顺利登上大汗宝座。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阿鲁台还是不提他的联姻计划,还在等待时机。

  如今,时机到了。

  在随从骑队的簇拥中,阿鲁台和阿岱并马而行,神情轻松愉快,真有几分父子叔侄的亲切。阿鲁台一句风趣的话,引得阿岱和众人大笑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绣袋递给阿岱。阿岱接到手上还笑着问:“是什么?这么重。”

  阿鲁台说:“打开来看。”

  阿岱打开绣工精美的袋口丝绦,一片金光冲出来,照亮他的脸,射向他的眼,他一声惊叹:“啊,这么精致!是个金碗?”

  “对,看见上面镂雕的龙凤花纹了吗?”

  “是,是,活灵活现,好像就要飞起来!送给我的?”

  阿鲁台一笑:“送给你。但是还要你亲手再送给一个人。”

  “为什么?”

  “不光这个金碗,今天打大围得到的最大的九头野兽,是虎是熊,是豹子是鹿,也得送给那个人。”

  “为什么?”

  阿鲁台又一笑:“用做求婚的礼品。”

  “求婚?”阿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有点儿红。他现在有一大一小两个福晋,都是他幼年时候父亲为他定的亲。他多少还有点疑惑,问:“大汗还用得着亲自求婚吗?再说,这么重的礼,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点儿不过分。你是去求一位大哈屯,不是娶一个小妻。”

  “大哈屯?”阿岱有些吃惊。

  阿鲁台的口气严肃了,“阿岱,你应该知道,拥立你登汗位,不足之处是你非黄金血胤,比不上本雅失里。你必须娶一个合适的大哈屯,弥补这个不足,才能让蒙古本部,甚至整个儿都沁都尔本服气、认同、接受。懂吗?”

  阿岱心里并不完全同意,但阿鲁台叔父一样的态度和口吻,让他只得点点头:“这么说,今天打大围,也是为了去求婚?”

  “对。”

  “到底是谁家的女儿?”阿岱变得十分好奇。向谁家求婚,值得阿鲁台这么大动干戈?

  “洪高娃。我们部族的洪高娃哈屯。”

  “洪高娃?……洪高娃哈屯?……”阿岱皱着眉头想了想,骤然惊讶地问,“你是说,做过额勒伯克大汗和鬼力赤可汗哈屯的那个洪高娃吗?”

  “不错,就是她。你知道她?”

  “有谁不知道她!草原上人们早就在传说她,那些手提马头琴、八方游走的乌里格尔奇①,都把她的故事唱开了。她还活着?……我想想,我听故事的时候也就十岁上下,那她,那个洪高娃,现在还不是个老太婆了?”

  “哪里话!她今年也就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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