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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天亮以后,设祭台、上供、奠酒,众人一起,祭奠这里战死的孤魂野鬼,并感谢神灵保佑。随后,洪高娃安排巴图和三名老侍从留下,其余的人为哈屯安置好毡包后,全都回去,换多克新西拉两口子来,驮够十天用的饮食和工具。

  乌日娜不想走,一眼又一眼地看着博罗特,离开的时候乌日娜说,服侍的人都走了,谁给哈屯梳头戴首饰穿衣袍?谁给毡包里收拾整理烧水生火?洪高娃说,过两天塔娜就来了。乌日娜不再说什么,赶紧跟着众人走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这里就只有他们主仆八人了。金色阳光驱走了阴暗和恐惧,鬼城不再神秘,只不过是一座被绿色和生命彻底遗弃了的废墟,除了佛塔在阳光中白得耀眼,扑面临头尽是沙漠的颜色。整个黑城,就是座巨大的沙丘。

  巴图是那种目光极敏锐的草原老猎人。他能够看得很远,耳朵也灵得惊人,只要贴耳地面,就能听到方圆十里内的马蹄声脚步声,判断来人离自己有多远。此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墙的最高处——东门瓮城顶设瞭望哨,留下两名侍从轮流守望。他自己领着另一名侍从沿黑城走了一遭,发现城南有干涸的河道,下马贴地面听了听,便大声喊给瞭望哨,他要去寻找水源,天黑以前回来。巴图依照他的规矩,从不主动询问主人,但看来心里有数,料到哈屯和王子短期内不会离开黑城。

  洪高娃的第一件事,是领着三个孩子登上高高的夯土城墙,从高处俯瞰黑城城池,虽然已成废墟,仍能分辨出不同规制,仍有高低大小的区别。依据在和林城居住的经验,洪高娃向孩子们一一指出那些断壁残垣的本来面目:王宫,官署,寺院,兵营,民居,花园等等。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不住地点头。

  洪高娃说:“想想看,黑将军突围前住在哪里,会把宝藏投进哪一口井?是官署、兵营,还是王宫?”

  阿寨直跳起来:“啊呀!我们昨天一整天都是瞎找乱找!幸亏阿妈来了!快走!咱们今天就在那个王宫里找,明天去官署,后天到兵营!走,快走!”他一手拽着博罗特,一手揽着苏和的肩膀,快步下城墙。

  博罗特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回头,脸儿红红,口吃地说:“哈屯,你,你……跟我们……一起去找吧?”说着,抬起一贯低垂的眼睛,用力看了洪高娃一眼。

  这一眼,像燃烧的火,爆出一股爱恋的狂热和野性,把他日常的敬畏与俯首帖耳驱逐得一干二净。虽然他很快收回,很快跟着阿寨下城而去,洪高娃还是被它烫得一激灵,心在腔子里扑通有声地狠狠一翻滚。他本来就不知什么地方跟她的哈尔古楚克有几分相像,这灼人的目光更令她想起新婚之夜丈夫那爱到狂野的眼神,多少年了,一直牢牢地占据在她记忆深处,不停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前日梦境又浮现在眼前——蓝天、草原、大树,拥抱、亲吻、交欢……想到细密之处,不觉面红耳热,心口和体内多处都突突乱跳,停都停不住。是飞箭射穿了靶心?是长枪刺中了要害?一道目光就撩拨得她难以自持?蛰伏已久的欲念原来这么强烈。她真的需要男人了。

  可是,博罗特,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啊……

  往事一幕幕,飞快闪过——

  洪高娃以皇后规制生育阿寨,总揽其事的正是乌格齐的亲信巴图。八岁的博罗特天天跟在父亲身边,又帮忙又玩儿,很是起劲儿。生过八个孩子的图娅,自然在产妇身边照料。阿寨出生才三天,博罗特就跟着母亲图娅来看望小婴儿,好奇得不得了,也喜欢得不得了。他是幼子,没有见过小毛孩,就格外着迷。襁褓里的阿寨睡上摇车以后,不论放在地上还是悬吊在梁柱上,博罗特总要跑来帮着摇,哄婴儿睡觉,或是跟婴儿说些唱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和歌。

  乌格齐称汗,任命巴图为洪高娃哈屯斡尔朵的守宫大将。在城里,博罗特不能随便进宫,一到春营盘夏营盘,守宫大将一家必须在哈屯斡尔朵驻守,便又是小哥儿俩聚会的好日子。小阿寨从骑羊、骑牛犊子,到骑小马、骑大马、骑骆驼,都有博罗特带领教导。阿寨在巴图家学写字念书,也有博罗特陪伴。博罗特从小就是个闷头儿干活不爱说话的孩子,长成少年,样样事情都做得不比成年人差,歌声也十分动人,却更加沉默寡言,对女孩子们越发敬而远之。唯有跟阿寨在一起,他能说能笑,同阿寨守在洪高娃穹帐中的火盆边,他会入迷地听洪高娃说话,半天都不动一动。

  后来,图娅抹着眼泪来告诉洪高娃,因为不愿意父母给他定亲,博罗特一夜之间跑得没了影。可他都十五岁了,按蒙古人的规矩还不该说亲吗?姑娘还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又漂亮又富有……

  那时,连阿寨也不知道他的安达去了哪里。直到两年以后,和林巨变,洪高娃南逃途中,博罗特追随上来,洪高娃才重新见到已经长成了强壮小伙子的博罗特。他仍然闷头儿做事不爱说话,仍然以小阿寨的保护人和贴身保镖自居,但一到洪高娃面前,竟变得拘谨、慌张,甚至手足无措,从不敢抬头看她,时时处处躲避她的目光。洪高娃想这是因为他领会了主仆身份差别,并不在意。却有好多次,他从远处长久地望着洪高娃,木雕泥塑一般,好几分痴呆……

  他那些动人的情歌,是唱给谁的?……

  她在城头呆呆站着,只觉得一股热血在涌动,怎么也静不下来。听得阿寨在城墙脚下喊叫:“阿妈,快来呀!”她定定神,深深吸了几口气,平息自己,移步下城。

  王宫废墟是黑城中占地最大的院落。孩子们看着不免心里打鼓:这么大的地方,又这么乱七八糟,从哪里下手呢?

  洪高娃在废墟中转了一圈,然后说,水井不会挖在屋子里,也不会挖在迎送客人、当做门面的前院,应该在厅堂与住房之间的二进院和后院。这样,再除去屋檐下、过道边,需要试探的地面就小多了。大受鼓舞的孩子们一合计,决定把积沙从东到西翻一遍,让原先的地面露出来,就能找到井口了。

  洪高娃回到帐里烧水煮茶,翻出常备的三个干粮袋子,炒米、炸果子、奶饼、酸奶疙瘩、干肉条,都装得满满的,加上几皮袋子水和酸奶子,在黑城多待几天不愁饥渴。乌日娜这姑娘还真是有心人。想起她临走时候的恋恋不舍,洪高娃微笑着摇了摇头。

  太阳正当头,炙热的阳光与夏天没有两样,黄沙地面像大炒锅,热烘烘地烤人,踩上去都烫脚。三个孩子都热得打了赤膊,在那里不停地翻挖。洪高娃提着热奶茶和干粮,站在高墙下的阴凉处,喊了一声:“吃饭了!”

  孩子们都汗流浃背,身上油光光的,苏和深红,阿寨粉红,博罗特却是深棕色,胳膊、前胸、后背都凸起一块块显示青春和力量的强健筋肉,落在洪高娃眼里。她忙把目光移向儿子:“怎么都沉着脸?累了?没找到着急了?要不咱们明天就回去吧。”

  阿寨把口中塞得满满的干粮咽下去,连连摇头:“不,不!不回去!我不信找不到!”

  博罗特低头喝着奶茶,低声说了句:“不着急,慢慢来。”

  “好!”洪高娃赞赏地点点头,“日头太毒,赤膊会晒伤人,看看你们身上,都晒成什么样儿啦!……”她一手抚摩着儿子的肩头,顺手在博罗特油亮健壮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博罗特浑身一颤,手里的碗噗地摔在沙地上,奶茶洒了,转眼就被沙土吸得干干净净。洪高娃赶紧再给他倒了一碗,心里责怪着自己……多少年没有碰过男人了,自己的手指是不是也在不由自主地悄悄战栗?……

  回到毡帐,洪高娃忽然觉得浑身没了气力,一下就躺倒在火盆边的地毯上,头晕,口渴,嗓子眼干焦干焦的,心跳得轰轰响,脸和脖子都火烧火燎。已经入秋了,沙漠的阳光还这么厉害?……最奇妙的感觉在右手,热血呼呼地不住冲进每个指尖,像要撑爆皮肤,一根根又烫又硬又僵,全都鼓胀得比平日粗大了许多,手指一捻,却滑腻柔润异常。不该有那么揪心的胀痛啊!……深深一口气吸进肺腑,啊,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气息,令她沉醉,令她迷惑,令她想起自己的梦境,想起此生最爱恋的哈尔古楚克……她想跳起来无目的地四处疯跑,她想对着沙漠大吼大叫,她想朝向天穹声嘶力竭地尖声嘶唱,让积蓄挤压在心头的东西滚滚流淌而出……但她什么都不能做,也没有力气做,只能任泪水静静涌出……

  夕阳让城堞的影子远远爬上沙丘时,阿寨大呼小叫地冲进穹帐,说在后院挖到了一口枯井。洪高娃看过后,不得不给孩子们泼了冷水:这么小的井口,刚能容下一只桶,像是厨房专用的小井,要装进七十车财宝,怕是不行吧。

  阿寨不服道:也许口小肚子大呢,也许特别深呢!

  洪高娃笑道:好好!是件大功劳。能找到一口井,就能找到第二口、第三口,就能找到咱们要找的那口。每口井都做好记号,掏井的事就不是咱们几个人能办得了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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