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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豁阿其其格”,瓦剌也是这样称呼美丽的花儿的,马哈麻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汉人吗?”

  通事笑道:“说起来,咱们要算是族亲啦。我家祖上原也是瓦剌的一支,捕鱼儿海大败,我父母同十万蒙古兵一样,成了南朝的俘虏。你知道洪武四年,中山王徐达移民屯田北平的事吧?移了山西汉民三万五千户,还移了沙漠蒙民三万八千户,给粮给田给耕牛,让蒙民汉民同耕种、通婚姻。大兴、宛平、良乡、固安共二百五十多个屯田庄。我们家给安置离卢沟桥不远的庄子里。那会儿,我刚八岁,被庄主逼着上村塾念书。我母亲过世,娶来个继母是汉人寡妇;我老婆也是本村的汉家女人,你说我是汉人还是瓦剌蒙古人哩?”

  “难怪你能当通事!”马哈麻笑道,“可这大明天子,怎么也会说蒙古话?”

  “当今皇上啊,”通事脸上一团景仰,“可是天下无双的巴图鲁!十岁封燕王,二十岁就藩北平,三十岁统领北方军事,节制各路王爷将军,多大能耐!你想呀,这么多年跟蒙古打交道,蒙古话就听他也听会了!跟你这么说吧,地位比他高的是日月,势力比他大的是阎罗,兵马比他多的是草木,除此之外谁能敌得过他?这个皇上啊,啧啧啧啧!……”

  看他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马哈麻命仆从送上酒肴,说:“难得遇到乡亲,咱们好好喝几盅,痛快痛快!”

  有了酒,又面对乡亲,什么话不朝外倒哇!

  通事说,当今皇上,那是真龙天子。朱老皇帝把二十多个儿子封为藩王,驻守全国各处要地,谁都不弱,怎么只有他脱颖而出,灭了他的亲侄子建文小皇帝,自己登上龙位?要说还是天命所归吧?

  他是龙,更是狮子!狮王一吼,百兽慑服,一旦起兵就所向无敌。当时的他不过一镇藩王,小皇帝可手握天下雄兵,还有那二十多镇藩王呢,谁不看着皇位眼馋?他不但收服了北方所有藩王,还借来兀良哈蒙古骑兵,朝廷大兵围追堵截不住,跟他讲和他不听,小皇帝说划长江以北割地求和,他理都不理,一口气打到金陵,毫不客气就登上了皇帝宝座,多厉害!真龙狮王吧?

  也不光像狮子,论聪明狡猾,能伸能屈,狐狸都比不上他!小皇帝即位,最怕的就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叔父们。朝廷要“削藩”,先拿住几个藩王的错处废为庶人,又抓捕了几个有牵连的藩王,逼得这些老叔自杀的自杀,自焚的自焚。眼看就要“削”他了,圣旨责问和朝廷特遣都来了。他先是称病,后来竟装疯!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在街市上疯跑狂叫,夺人酒食,要不然就在烂泥粪土中睡卧,终日不醒。朝廷官员进燕王府探病,大夏天儿他披着狐裘在火炉边烤火,还不住摇晃打颤,喊叫“冷死了,冻死了!”还真把朝廷官员给骗过了。你想想,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二十年威风八面的领军藩王,要躺在污泥垃圾中终日睡不醒,常人能办到吗?

  光有雄才大略,也成不了事,还得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气、心黑手辣的狠劲儿,得比狼凶残才行呢。他一坐上皇帝宝座就来了个清宫三日,把伺候小皇帝的太监宫女杀了个干净;当初要“削藩”的二十九名奸臣全灭九族;不肯为他起草登基诏书的一个姓方的大学士大名士,被灭了十族,还添了学生一族,一下就杀了差不多上千人!出言不逊的大臣割舌磔死、不肯投降的文武官一概斩首,曾经败过燕王大兵的一个叫铁铉的,割了耳朵鼻子放油锅里炸死!最厉害的是一个藏刀在怀要为小皇帝报仇的御史,西市剐了,九族灭了,还掘了他家祖坟,杀灭了他家乡邻里,让那一片再也没有人迹。够狠不够狠?

  还有绝的呢!他最恨的那些死对头,老婆媳妇都不杀,发到军中,每个女人配给二十个精壮军士昼夜奸淫,还要把结果随时报他,好让他慢慢地快意消遣。年老的受不得,多被奸死;年轻女人还有生下孩子的,他发下旨意说:“生下小崽女入妓院,男的世代做小龟子!奸死的老女人,拖出去喂狗!”

  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是不是举世无双?……

  谁说汉人文弱?瞧瞧这威猛这暴烈,这本事这手段,到沙漠到草原当什么可汗都绰绰有余!

  人家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看得出来吗?从北京到这鸣銮戍,走了快一个月,天天不是大风就是大雪,冻死多少小兵卒子?山路又窄又险又滑,跌死多少骡子马?比他年少十岁二十岁的大臣都受不了,他老人家照样儿骑着马顶风冒雪翻山越岭,反倒拿大臣将军们取笑,今儿在这个山顶念诗,写个岁月纪行,叫人刻写在山头儿,明儿又给什么峰什么泉赐个好听的名儿,刻在大石头上。还一路行猎打围,今儿个宴席上的鹿脯雁鹅什么的,都是前天坝上一场大围猎得的……

  喝得越多,通事的话越多,后来,醉得东倒西歪了,嘴里还是喋喋不休:“你瞧你瞧,龙狮狐狼集于一身,天造就哇!……你呀,明天大阅可得小心,他可是一点也冒犯不得的!……小命儿要紧!……”

  马哈麻一直在听,很少插话,只不住地往乡亲碗里添酒。

  瓦剌和蒙古汗庭面对这样可怕又强大的南朝皇帝,应该怎么办?

  次日,在坝上辽阔的川原上,永乐帝朱棣大阅六军,举行誓师仪式。

  五十万大军排列成阵,东西绵亘十数里,军威大张,气势宏伟;铁骑腾跃,甲胄鲜明;枪戈密如森林,五颜六色的旗帜麾旄,辉耀蔽日;号角此起彼伏,钲鼓声震天动地。永乐帝头戴金冠,身穿金黄龙袍、大红披风,骑着白龙马,领着官服纱帽的文臣、银盔铁甲的将军和红帽织金衣的瓦剌贡使组成的庞大骑队,从受阅队伍面前走过。听着将士们“万岁万万岁”的海涛般巨大呼喊,皇帝脸上一派坚定和自信。

  检阅延续了很长时间,受阅队伍长得没有尽头。最后永乐帝领头上了一处高阜,放眼下望,是涌动的兵马的海洋。海面上闪耀着密密麻麻的兵器寒光,欢呼声如劲风在天地间回荡;又像铺满大地的无边的锦绣毡毯,飘扬的五色旗帜是它美丽的花纹,金鼓声军乐声预示着将要上演的惊人大戏。如此壮美雄奇,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惊叹赞美形于辞色。永乐帝微微一笑,说:

  “尔等未经大阵,见此便觉人多势众,惊诧不已。见惯了自是不觉得了。”

  大臣们纷纷禀奏,说万岁爷一生见过多少大阵势,臣下做梦也想不到;又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小臣们焉能仰望。永乐帝听得哈哈大笑。

  奇怪的是,随着震耳的战鼓咚咚,刮了一夜的东风,竟徐徐转成南风,这让永乐帝非常高兴,宣布赏赐酒肉,大饮将士。众臣谢主隆恩之后,永乐帝朝向他邀请的客人说:“各位贡使,所见如何?”

  贡使们互相张望,都是满脸惊异错愕,或摇头表示难以相信,或点头伸大拇哥表示赞赏。马哈麻代表贡使上前进言:

  “军威至盛,令我等骇异。天兵如此,谁敢撄其锋!”

  永乐帝又一次大笑,说:“马哈麻,你很会说话呀!”

  “不敢当,”马哈麻以手抚胸,躬身礼敬,“多谢皇帝夸奖。”

  “马哈麻,你在顺宁王巴图拉手下,是几等头目?”永乐帝问。

  “够不上一等,算二等头目。管着两个爱马克。”

  “朕看你气度不凡,才干过人,有胆有识。二等头目,委屈了吧?”

  “不敢。”马哈麻腰更躬,头更低。

  “朕爱才如命,你是朕朝廷很用得着的人。朕向顺宁王讨你来朝廷做官,好不好?我们汉家男人把拜相封侯当做一生最大荣耀,你若肯来,拜相朕不敢许你,封侯却也不难。”

  “皇帝厚爱,在下感激不尽。但马哈麻受主厚恩,又是亲族,不能背主。”马哈麻仍不抬头,声音从下而上地传来,瓮声瓮气,可皇帝完全听清楚了。周围的人都觉得此时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对,几名贡使事后也称看到了皇帝鹰眼里的杀气。但片刻沉静之后,皇帝却笑了,对身边的大臣们说:“诸臣今日可是亲眼见到,瓦剌蒙古也有不少忠义诚信之士,足以为朔漠增辉生色!”

  众臣又是一片附和之声。马哈麻似要表示歉意,殷勤提出,愿留下副使做行军向导,跟随大军进击本雅失里。皇帝说这就不必了,他将派大营中军指挥使保保,护送所有贡使回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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