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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第一个消息:袭击布尔根河谷的敌军已经快速进击乌仑古河边的老营,因为巴图拉已移营北山,敌军扑了空。如今他们大队人马都沿乌仑古河西去北上,似去攻打布尔津、哈纳斯。大队约有万骑,各支小队也有三五千骑兵。

  第二个消息来自太平:和林汗庭的大军正分两路来攻瓦剌,他的一支部属已在杭爱山西麓跟汗庭大军激战一天,损失很大,对手是阿鲁台。

  第三个消息:敌军从布尔根掳获的五千多只羊、三百多头牛、五百匹好马,还有许多车辆财物,正由一队骑兵押送,往和林方向行进。

  百夫长和身边的部属都眼巴巴地望着巴图拉,面孔通红、情绪激烈,可见巴图拉不说话,也都不敢出声,只用眼睛强烈地问着:

  “怎么办?”

  突然,远远传来萨木儿公主尖厉的惊叫:“哈喇哈斯!……”巴图拉双眉一竖,赶紧拍马赶过去,大家一窝蜂地跟了上去。

  巴图拉赶到的时候,浑身血迹、后腿被打断的哈喇哈斯艰难地跳着把萨木儿一行引到河边的芦苇丛。那里躺着一个长长乱发披盖着头脸、身体赤裸、遍体鳞伤的女尸。哈喇哈斯呜呜地像在哀哭,萨木儿嘶叫着扑上去:“达兰台!……”

  侍女们都流泪了,纷纷脱下自己的袍子,把达兰台的尸身包裹起来。达兰台却动了一动,萨木儿伸手一摸,她的颈下还是温温的!萨木儿大叫:“水!快!快!水!水!”

  水囊拿来了,马奶酒囊也拿来了。

  达兰台终于醒了过来。

  萨木儿泪流满面:“达兰台,告诉我,脱欢呢?脱欢在哪里?”

  达兰台略略一动身子,极力睁开乌青肿胀的眼皮,对萨木儿注视一下,又慢慢移动发红的眼珠,把目光定在在风中沙沙乱响、波涛般摆动的芦苇。哈喇哈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咬住萨木儿的袍边,拖着断腿走向芦苇深处,走得很艰难,很痛苦。它还不时地回头看看萨木儿,那双聪明的黑眼睛里的哀求和悲伤,让萨木儿心慌意乱,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阿尔斯兰!……”巴图拉听到萨木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连忙率众人跟进芦苇丛,只见萨木儿已经跪倒在大獒阿尔斯兰蜷曲成一团的巨大身躯旁。它已经死了。遍体如雄狮般的黄色鬃毛凌乱地披散着,健壮身躯上数不清的伤口和血迹,致命的一处在腹部,被长枪深深扎了进去,是那种带钩的长枪,把它的肠子都拖出来了……

  “阿尔斯兰!……”萨木儿跪着,双手捂脸哭出了声。阿尔斯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哈喇哈斯。它是她和巴图拉爱情的见证,它出现的那一天,是萨木儿真正成为女人的一天,是每个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一天。

  巴图拉扶起萨木儿,很不寻常地当众搂住她的肩膀。他依然没有说话,但萨木儿听到了他狠狠咬牙的咯咯音,听到了他胸口里面打石夯一样扑通扑通的沉重心跳。她更感受到了两人心灵心意的相通,感受到了此刻她最需要的安慰和依靠,不由得一转身子,伏在丈夫的胸膛上啜泣不已。

  巴图拉向身后做个手势,四名侍卫上去抬阿尔斯兰的遗体。它很重,搬动离地的一瞬间,人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躺着个小男孩!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是脱欢?每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囫囵话,只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同出一声:

  “啊——”

  萨木儿和巴图拉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谁都没有当母亲的迅捷,萨木儿大叫着“脱欢!”立刻全身扑上,不管孩子是死是活,她要把自己的亲骨肉紧紧抱在怀里。

  脱欢哼哼着,像平日不肯起床那样耍赖地扭着身体,伸出小拳头揉揉眼窝,又打个哈欠,刚睁开眼立刻就来了精神:

  “哎呀,阿妈阿爸!你们可来啦!……”

  萨木儿疯了似的搂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哭又是笑,嘴里不停地说:“活着,你还活着呀!……”

  脱欢极力推拒,从母亲的热吻和怀抱中挣脱出来,不满地说:“我都是大男人了,你别这样,叫人笑话!”他蹦跳着拉住父亲的手,兴奋地说:“阿爸!这回我可看到真的打仗啦!古鲁格的长刀、合丹的长枪真厉害!劈呀刺呀,杀得那些坏蛋扑通扑通全都摔下马,真痛快!阿爸你一定要叫他们教给我!”

  巴图拉沉默着,只伸出大手摸了摸脱欢的后脑勺儿。古鲁格和合丹都是派来保护脱欢兄妹的,刚才检视尸体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他们了。

  脱欢一眼看到被人抬着的那头黄黑色獒犬,立刻扑上去搂抱它,叫着:“阿尔斯兰!你怎么啦?你怎么不动了?……阿妈,阿爸,它怎么啦?它死了吗?”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又喊:“还有哈喇哈斯呢?还有达兰台呢?……”说着喊着,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哈喇哈斯凑到脱欢身边,脱欢呜呜地哭着抱住了它的脖子,任凭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脸蛋舔耳朵,也舔去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萨木儿和巴图拉互相看了一眼。萨木儿拉住儿子的手,说:“脱欢,你告诉阿妈阿爸,你看见了什么?”

  一家三口,抱着哈喇哈斯,后面跟着被四人抬着的阿尔斯兰,还有侍女侍从十数人,慢慢从芦苇中走出来,谁都不说话,只有孩子稚嫩的声音和着芦苇叶的刷刷响,有时候加入哈喇哈斯一阵低沉的呜呜悲鸣。

  脱欢说,他被达兰台推醒的时候,天刚亮,满耳朵里听得人喊马叫,刀枪乒乓乱响,就像草原上比武赛马大会那么热闹。达兰台抱着他往外就跑,外面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马,冲来撞去,又吼又叫。就在这当儿,他伏在达兰台肩头,看见了古鲁格和合丹他们在狠狠地砍杀……

  脱欢说,达兰台抱着他一直跑到离营地很远的芦苇中,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俩。达兰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好吃的奶疙瘩,嘱咐他,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有什么声音,都不许动不许出声。

  脱欢说,躲在芦苇里都能看到,先是浓烟,后来是火苗儿,蹿得老高老高,都飞到天上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要不是达兰台用力按住他,他可真想跑出去看看。达兰台小声对他说,要等他们都走掉,不然咱们都得死!

  脱欢说,后来,一群拿着长刀长枪和弓箭的男人顺着河边走过来,离我们越来越近,都听到他们说话了,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猛一跳就冲了出去,达兰台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动不许出声,不然饶不了我,说完她也冲出去了,朝营地那边拼命跑。跑得好快好快,那群男人本来又砍又扎地对付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它俩可真是好狗,扑到那些坏蛋身上又撕又咬,吼得跟老虎老熊似的,真把那些家伙吓了一跳呢。可是一见达兰台,他们全都喊着叫着追她去了,肯定追上了她,我离得远看不清,听到她尖声叫着臭骂他们来着,不多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只听见那些家伙了。她是个女的,怎么打得过十多个大男人呀!我是个男子汉,应该去帮达兰台,可阿尔斯兰偏巧回来了,它多有劲哪,两条大长腿把我搂住,一扳就躺地下了。那工夫就听到营地那边号角响,又过了一会儿,全静下来了,只有河水哗啦啦、芦苇沙沙沙。阿尔斯兰身上的毛又软又厚又长,把我盖得严严实实,又暖和又舒服,后来我就睡着了……

  人们默默地听着,谁也不说话,女人们早发出阵阵抽泣,男人们的气息也愈加沉重急促,只是慑于王爷和公主的威严,都在极力压抑着。

  萨木儿把孩子推转身,直推到达兰台面前,说:“跪下!谢达兰台的救命之恩!她是为了救你,还有阿尔斯兰,还有哈喇哈斯,还有古鲁格、合丹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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