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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即位以来,南朝已经数度派遣使者带着皇帝的敕书招抚劝降。为表诚意,还先后送回了俘获的和林汗庭部属二千余人。皇帝的敕书,随时间季节略有不同,但有几句话每次必有,这回郭骥奉来的敕谕也一样:“惟望上顺天心,下察人事,使命来往,相与和好,朕主中国,可汗王朔漠,彼此永远相安于无事……”从字面上看,永远是一片好心,可真实意图能直接读出来吗?本雅失里冷冷地说:

  “你们大皇帝的好意,我早就领受了。说相安无事,现在,汗庭与你们南朝不就是相安无事?”

  郭骥拱手道:“大汗若愿永久相安无事,则应如瓦剌三王,朝贡天朝。”

  “朝贡?”本雅失里哼了一声,说,“我且问你,上次提及送回脱脱不花母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郭骥摇头说不能够。

  本雅失里放缓了口气,说:“你朝已经将两千俘去的蒙古人送回,又何必在意这二人?”

  郭骥说道:“这如何能同日而语?两千人乃我朝俘获,送回汗庭是我皇上的好意。脱脱不花王子乃率部降顺我大明,是我皇上之臣属,我朝岂能背信弃义将他母子送回?岂不寒了归降众人之心?换了大汗,也不能这样行事吧?”

  本雅失里一时语塞,心里却无限气恼。在他心里,继承汗位很重要的部分,是要继承洪高娃。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只是一个藏在心底十分隐秘的愿望;逃亡异乡的日子里,那更是抚慰他激励他的强烈又美丽的梦想。他所以选择和林的阿鲁台、马儿哈咱,这也是一个重重的砝码。一年前他回到和林,得知脱脱不花母子已率部降明,大发雷霆,亲手劈死了两名曾为洪高娃守宫门的内侍,很长时间对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心怀不满,因为他们竟敢放走了他志在必得的美人。但他的汗位、他的汗庭,又非依靠这二人不可,他也只好隐忍不说。

  可这郭骥是什么东西?小小使臣,异国他乡,小命都攥在我手心儿里,竟敢这样奚落我!看他一脸不逊,眼睛里全是藐视,还当我是撒马尔罕时候的落魄穷汉?此人必定四处宣扬我那些不光彩的往事!……本雅失里的眼睛眯细了,收胸耸肩低了头,盯住郭骥,似笑非笑:“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郭骥傲然一笑:“道者,天理也,天命也。行天理顺天命者,大吉。”

  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神态激怒了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几乎是屏住气息轻声说:“我问你,‘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是什么意思?”说着,慢慢掏出那方时刻揣在怀中的金镶玉玺,把镌刻着蟠螭古文的玺面直直地朝向郭骥。

  郭骥一愣,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那方令太祖皇帝和当今万岁爷念念在怀、令天下所有英雄豪杰瞩目不已的历代传国玉玺啊!自己竟能亲眼看到这件传自先秦,历经两汉魏晋唐宋的古老传国信物!他一时眼花缭乱,心慌意忙,不知所措。只听本雅失里厉声说:

  “若论天命,这才是天命所归!你大明理应归降我蒙古才是!”

  郭骥清醒过来,哈哈大笑,说:“不过一方古玉玺耳,何足为天命所系!果如大汗所言,元朝诸帝据有此玺近百年,为何失去天下,远遁漠北?”

  本雅失里的脸色刷地煞白,眼睛显得更深更黑,沙哑着声音说:“你眼睛不瞎,就没有看到如今我坐在什么地方?”

  郭骥面带微笑,缓缓地仿佛十分知心地说:“你这大汗宝座,或许是跟这方玉玺有关,不过,这玉玺带给你的这宝座,真有大汗的权威和力量吗?你大汗旗下十万人马,哪一个爱马克本属于你?你又调动得了哪一支?你不是还跟当初在撒马尔罕一样?那会儿得靠着帖木儿汗做驸马,如今得靠着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当大汗,有名无实,也算天命所归?”

  本雅失里猛然从宝座上站起身,郭骥知道激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立刻转换说话的方向:“你我原是故交,替你着想,理当效仿瓦剌三王,归顺我大明。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大明国要比帖木儿汗国、比阿鲁台马儿哈咱之流强大得多、可靠得多吗?你若归顺,封赐定比瓦剌三王更高更重,有我主永乐皇爷做靠山,你或许能当上名符其实的真正的朔漠可汗呢!”

  郭骥说话的当儿,本雅失里已经慢慢走到郭骥面前,他的脸色白里泛青,眼睛的瞳仁迅速收缩,小声说:“你若真是我的贫贱之交,就告诉我真话。”他又掏出怀里的那方玉玺,在郭骥眼前一晃,说:“你们南朝皇帝,是不是非常想非常想得到这方历代传国玉玺呀?”

  郭骥盯住玉玺不眨眼,许是想到自己可能为大明建立不世之功,两只眼珠子亮闪闪地发光,兴奋地说:“若能得此玉玺,于我大明自然是锦上添花。大汗若将玉玺献上金陵,蒙古汗庭必能……”

  话音未落,本雅失里已经拔刀出鞘,顺势一挥,寒光闪过,鲜血飞溅五尺以外,郭骥的头颅随即落地,眼睛和嘴巴还都惊诧地大张着,似乎不明白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的乌纱帽滚得很远,身体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本雅失里歪着头直瞪瞪地望着郭骥突然停止活动的面孔,长长地“呸——”了一口,那股直冲脑门的邪火和胸中的暴怒,总算宣泄一空。

  “大汗!”

  “汗王!”

  奉召进殿的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正好看到了郭骥被杀的场面,都不由得惊叫出声。马儿哈咱没料到他眼中文弱的大汗居然有这般气概,很是高兴。阿鲁台却在暗暗叫苦:征讨瓦剌大战在即,何必杀明朝使节为自家树敌!

  本雅失里强使自己拿出大汗的镇静和威严,说:“来得正好!南朝欺人太甚,封瓦剌三王,分明是羞辱我蒙古汗庭!不给他颜色看看,还以为我们是面捏的!来人!抬走尸身,留下头颅,出征瓦剌之日祭旗!”

  马儿哈咱立刻附和:“汗王说得极是!瓦剌投靠明朝,是我蒙古国的叛逆!绝明,正足以震慑瓦剌!”

  本雅失里点点头,眼睛转向阿鲁台。

  当初在别失八里,见到远自和林来迎立的阿鲁台,本雅失里如见亲人,泪沾胸襟。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居然以除掉旧主鬼力赤汗为见面礼,帮他夺回汗位,他着实感激万分。可回到和林才即位,他就对阿鲁台这位功臣疑忌丛生了。就是他,顾念同部族旧情,放走洪高娃母子。他怎会不知道洪高娃必须归大汗继承?他难道想不到脱脱不花是大汗的潜在威胁?本雅失里注视阿鲁台的目光,便常常透露出某种嫌恶和疏离,就像现在这样。

  阿鲁台连忙说:“是,是,必须尽全力征讨瓦剌这个叛逆,打几场大胜仗,多多俘获人口牲畜,让那些首鼠两端的大小部落死心塌地归顺汗庭!”这既是阿鲁台的有意逢迎,也是他的心里话。大汗新立,若不能用对外征战的大胜向人们显示他的勇猛无敌和英雄气概,就很难得到拥戴,汗庭也就很难稳定。

  本雅失里点点头,慢慢转身走回宝座坐下,很闲适地喝了口茶,悠悠地说:“我家先祖成吉思汗,曾经问他的儿子们,什么事情最快乐?

  “老大术赤说:谨谨慎慎牧养家畜,挑选最好的地方使宫帐安营,然后大家在一起宴会享乐,最快乐。

  “老二察合台说:征服敌人,击溃反叛,叫有骆驼羔儿的人们能给幼驼穿鼻孔,长途征讨去把戴姑固冠的美女掳回来,最快乐。

  “老三窝阔台说:使我们有洪福的汗父辛辛苦苦建立的大国得到平安,叫百姓们手有所持足有所踏,太平地执掌国政,叫年老的长辈享安乐,叫生长中的后生们得平安,这才是最快乐的事。

  “小儿子拖雷说:骑上驯化好的良驹,架着驯好的猛鹰,到深泽行猎,去捉布谷鸟;骑上调教好的花斑马,架着红色的海青鹰,到山谷行猎,去捉花斑鸟儿,这是最快乐的事。

  “你们说,哪一个儿子说得对?”

  阿鲁台抢着说:“窝阔台胸怀大志,目光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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