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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太平你问降能得什么好,那我说一个眼前最实在的好处。你老抱怨你的领地贫瘠,缺吃少穿,总是眼红我和巴图拉丰饶富足。其实你那科布多一点儿不比我这博斯腾差,年年牧草都长得高过牛背呀!差就差在你在北我在南。我从哈密到安西,再到肃州甘州一路,都有南朝新开的马市,牛羊驼马到了马市上,什么换不来呀?要粮食有粮食,要布匹绸缎有布匹绸缎,铁器瓷器金银器,连茶叶都能换来!以前要靠征战打抢的,现在互相一换,不流血不死人,还不好吗?”

  太平的眼睛亮了亮,眉头又拧了起来:“可称臣就要纳贡,总要贡好多骏马大驼,怕是吃不消哩!”

  把秃孛罗哈哈笑了:“告诉你吧,那朱棣最好面子,爱摆大国的谱儿,你去进贡,他还的那给赐、回赐高过贡物十倍百倍,一点儿不吃亏!这是一份儿吧?还有,去朝贡能带好多人好多货物,皮张药材珠玉青白盐,在京师一卖,赚头儿就不小,再办货回来卖,两头儿赚,又是一份儿吧?再说,来往途中还能交易买卖,这不三份儿了?你算算拢共多大好处?你这个精细出了名的人,这个账都算不清?”

  阿拉克耷拉着脸说:“你算得清!你亲眼见了?”

  整个儿会谈中,把秃孛罗一直避免和阿拉克碰撞,他希望瓦剌四部结盟,不想因早年的纷争影响这次难得的首领会商。面对阿拉克习惯性的挑衅问话,他宽容一笑,坦然答道:“对。我的一个亲戚是他部落的贡使,我跟着走了一趟,亲眼所见。”

  太平一听,情绪高涨,立刻拉住他细细问起贡品、马价及赏赐的详情,一面问一面扳着手指算计,征求阿拉克的意见。阿拉克端着碗酒,一脸无奈,半听半不听地支吾着,像呷奶茶那样一口口慢慢地喝。巴图拉端坐主位,似看似不看地望着他们,又落入一向面无表情的沉思。他此刻完全松弛下来,后面的话已不需要他再说了。他相信,他这次想办的事,已经水到渠成……

  萨木儿大帐中,是女人的聚会。

  萨木儿的大帐从来是富丽堂皇中极显女人温情的,三位首领夫人都是名门之女、贵胄之后,很能领受和赞赏这特有的气氛,一进大帐就宾至如归。她们尊敬公主的高贵身份,也一直感谢公主慷慨的赏赐,那些金珠首饰绫罗绸缎,让她们在自己的部落里出足了风头,拿足了女主人的架子。她们的回报,就是敦促或襄助丈夫与巴图拉交好,终于达成了瓦剌四部的和解。此时进得帐来,一个个都和善亲切,笑容可掬。

  她们面前摆的吃食也跟男人们大不一样。中心的火盆架上,精致的铜锅里咕嘟着一锅带汤的羊肉,醇浓的肉香在帐中四处飘荡。各自的大案上银碟、银碗、银盘、银匙,装着各种油炸果子、酥皮点心,奶酪、奶皮子、奶疙瘩,还有女人们爱吃的葡萄干、杏干、杏仁这些来自西域的稀罕物。

  女人聚会,哪怕是部落首领夫人也罢,天下大势、部落战和、南北交往都不是她们注意的焦点。一提起多子多孙,便不约而同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的儿女子孙,哪一个不是滔滔不绝?

  不知哪位夫人提到洪高娃的名字,女人们一下子找到了更感兴趣的话题。说起这位美女、妖女、魔女,传闻故事她们哪个都能说上一段。她们说草原上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她的所有消息,都会像风一样传遍四方,男人们心驰神往,女人们也津津乐道,当然,总是坏话多好话少。

  萨木儿问道:“乌格齐死后,她到哪里去了?我着人打听,总也不得确实消息。”

  阿拉克夫人像她丈夫一样气血旺盛、快人快语:“乌格齐的大夫人斯琴本想杀掉她,又可怜她孩子小,饶了她一命。嗐,这种女人还不该杀?三大汗、一台吉、一大臣,都因她而死,太坏了!坏透了!”

  对洪高娃的斥责和谩骂,萨木儿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也不去辩解,只急着追问:“她没死?还带着孩子?母子俩到哪里去了呢?”

  太平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女,娇慵的神态与开始发胖的体形很相称,拈着葡萄干慢慢嚼着,说:“我告诉你吧!和林汗庭出事后几天,我手下几个办事人在和林向西的官道上遇到过她,她领着一个爱马克,说要去投奔你呢!”

  “真的?”萨木儿很惊讶,“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半道儿上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向南下,去投了汉人明朝了!”

  萨木儿忙问:“知道她如今的下落吗?”

  “这就不知道了。路途遥远,要穿越大沙漠,一路上还要让牲畜们吃饱喝足,怎么也得秋天才能赶到南朝关口吧!到年底就知端详了,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花样儿来呢!”太平夫人咯咯地笑着,双层下巴的肉跟着轻轻颤动。

  “真是的,”把秃孛罗的夫人频频摇头,全然老妇人神态,“她怎么想的,怎么竟敢投奔公主你呢?你男人跟她有杀父之仇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是个蒙古男人哪怕花一辈子的工夫也得报呀!她难道不懂?”

  萨木儿觉得胸口一阵阵堵胀,涌上来许多话。她想跟她们说说她和洪高娃非比寻常的情谊,她也想讲清楚当年她的父亲、叔叔和巴图拉的父亲几个男人与洪高娃关系的真相……但最终发现,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头忽悠一颤,不禁想到,巴图拉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是父汗还是洪高娃?还是两个都是?他会向哪一个报仇?……如果是已经死去的父汗,那么父债子还,他的报仇目标就该是本雅失里,或者还有我萨木儿?……不,不可能!他是爱我的!我们还有脱欢,他的独子!……他,巴图拉,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神秘,有吸引力,不也可怕吗?……

  阿拉克夫人底气充沛的声音打破了萨木儿的胡思乱想:“公主,听人说你跟洪高娃很要好?”

  萨木儿点点头。

  阿拉克夫人说,“听说她母亲是个萨满太太,她是不是学了好多迷惑男人的法术哇?”

  “瞎说!”萨木儿有些不高兴了,但还是尽量面带笑容,反驳道,“她就是漂亮就是迷人,草原上找不到第二个!天生的仙女,还用得着学什么法术?别说男人,女人见了她也挪不开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啦!”

  阿拉克夫人口中啧啧有声,表示完全不相信。把秃孛罗夫人清清嗓子,很世故地笑道:“男人嘛,都一个样!这洪高娃,也算是老天爷降到人间,专为惩罚好色男人的鞭子和长枷了!”

  太平夫人用袍袖掩嘴一笑,笑得分明带出几分恶意:“若是这样,还不如祈祷上天,让洪高娃再嫁呢!论起来,她还该嫁两个男人哪!”

  萨木儿的不快上了眉头,从密密的眼睫毛下斜视着她:“你说的是什么呀?!”

  太平夫人没理会萨木儿的语气:“要从额勒伯克大汗身上论呢,本雅失里应该收继她;要是从乌格齐可汗身上论呢,额色库应该收继她。她不是嫁谁谁不得好死吗?倒省得男人们出兵打仗杀来杀去的了!”

  夫人们都笑起来,笑得那么幸灾乐祸,那么轻蔑。萨木儿如何忍受得了?她觉得这分明是对她的讥诮。她涨红了脸,就要发作。把秃孛罗夫人看出端倪,赶紧和悦地替她反驳道:

  “本雅失里也就罢了,额色库又没得罪你,你何苦咒他呢!”

  阿拉克夫人醒悟道:“是了,是了,额色库也是咱瓦剌的部落长嘛。乌格齐要是不死,他能继汗位也说不定呢!”

  太平夫人撇撇红润的小嘴,那表情在她这年龄上看去有点过分:“说不定?肯定不成!乌格齐为什么死?不是黄金家族想坐大汗宝座?难!就算乌格齐不死,继位怕也轮不到他!洪高娃的儿子还不抢了先?”

  碍于主人的身份,萨木儿把怒气强压下去。有意识地改换了话题:

  “也不知道,额色库现如今怎么样了?”

  太平夫人略略一惊:“公主也知道额色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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