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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二章 传国玉玺

  一

  “阿寨!来喝茶。”洪高娃朝帐外叫着儿子的小名。没有回答。

  “脱脱不花!喝茶了!”这次用的是正名,为的是引起这个八岁小淘气的特别重视。掀开门帘,帐外静悄悄,哪有小鬼头的踪影?洪高娃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刚才还跟哈喇忽难又叫又笑的,眨眼工夫又跑哪儿去了!”

  塔娜在她身后笑道:“还是哈屯你先用吧,奶茶放凉了不好喝。阿寨肚子饿了自会回来,到时候给他煮新茶。有哈喇忽难跟着,没事的。”

  哈喇忽难真是条好狗,身形毛色和神情,就像它父亲大黑一样魁梧英俊,又继承了母亲二黑的机敏。它与阿寨同年出生,只早三个月,它的同胞兄弟哈喇哈斯让萨木儿抱走了,阿寨和哈喇忽难一同长大,形影不离至今。塔娜奉上斟满奶茶的银茶碗:“尝尝这奶疙瘩奶皮子,味道可好了!”

  阿寨满月以后,洪高娃把塔娜嫁给了哈尔古楚克的旧仆,已成为百夫长的多克新西拉。

  塔娜仍像八年前那样爱说爱笑,爽朗活泼,只是出嫁以来心宽体胖,一副健硕妇人的样子,比同是二十五岁的洪高娃高半头、宽三分,也似乎年长了六七岁。她笑着笑着就感慨起来:“当初库柏衮岱大哈屯把我赐给你,我还心里委屈不忿儿,觉得降了格,可我亲眼看到你豁出命为夫报仇,又给我成家立业,待我这么好,真是一辈子佩服、两辈子感恩、三辈子也报答不尽呀!……”

  洪高娃笑笑:“别这么说。还是老天保佑,冬天没雪灾,春夏不干旱。”

  “就是就是!要不然这些年乱糟糟闹哄哄,你争我夺你杀我抢的,小老百姓咋能活得过来呀!……”一看洪高娃沉了脸,塔娜赶忙闭了嘴。

  八年前,额勒伯克大汗被杀,坤帖木儿即了汗位;不到三年,坤帖木儿大汗又被杀,乌格齐夺了汗庭,废除大元蒙古国号,称鞑靼国,自号鬼力赤可汗。这两次汗庭剧变,弄得人心更加混乱,有的顺从有的不顺从。乌格齐的旧部瓦剌,竟与汗庭成了死敌,常常乘机攻到和林附近,抢掠人口牲畜财物;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全都朝秦暮楚,今日来汗庭朝拜进贡,明日又投靠瓦剌进攻汗庭,后日又相互攻杀,根本不理会汗庭的调处。好在乌格齐自己的克勒古特部落还十分强大,又有右丞相马儿哈咱、左丞相也孙台和枢密知院阿鲁台三位实力出众的大臣全力支持,汗庭终究还是保住了蒙古各部中最强的老大地位。

  这两起汗庭剧变都跟洪高娃有关,说目下蒙古国混乱,等于就在指责她。塔娜意识到这一点,后悔不迭。

  洪高娃一摆头,甩开落在眉间的黑发,也甩去心头的阴影。她吹开奶茶的热气,美美地喝了一口,赞赏地抿嘴出声,然后说:“塔娜,你这么讲是说者无意,我可是听者有心哪!我知道好多人都指我是祸水,说眼下蒙古国这么乱,都怪我洪高娃!谁爱说就说去,我才不在乎!难道那大汗的宝座,能让我洪高娃上去坐坐?真是笑话!”

  她的面颊仍然桃花瓣一样嫣红粉润,她的眼睛仍然月亮般明媚水灵,塔娜出神地看着主母,怎么也看不出她比八年前有多少改变。心念一动,塔娜问了个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人家都说,当年为你举行皇后生育大典的时候,乌格齐大汗就有夺位的心了……”

  “胡说八道!”洪高娃笑起来,“我本来就是哈屯,乌格齐他敬重我肚子里这孩子是黄金家族的正根儿,那皇后生育大典我还当不起吗?要说乌格齐夺位,是不是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不知道;可细想想,若不是那次小宴那几坛子美酒,若不是他们俩都喝得大醉,就不会出那样的事,乌格齐他也成不了鬼力赤汗。”

  那是一次偶然的宴会:出猎的坤帖木儿汗路过乌格齐营盘,君臣开怀畅饮,都醺醺大醉。坤帖木儿像是人醉心不醉,说了好多酒话,谢乌格齐拥立大功,又指责乌格齐专擅压主,最后还要乌格齐把洪高娃让给他,当夜就送进大汗宫帐。乌格齐大怒,抡拳给了坤帖木儿重重一击,竟把他的颈骨打折,登时丧命。犯了滔天大罪的乌格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部属的拥戴下,召集呼勒里台大会,共推他登上了大汗宝座。当时的汗庭本来就是乌格齐说了算,所以鬼力赤汗替代坤帖木儿汗,在汗庭与和林城并没有引起太大波动;但远方部落,瓦剌和兀良哈却非常愤怒,纷纷声讨并联合攻打和林,名为“讨贼平叛”。乌格齐南杀西挡,颇为狼狈。是洪高娃召来了她家乡捕鱼儿海边驻牧的阿鲁台,阿鲁台又带来了马儿哈咱,二人都是强部首领,各自率领十多个兵强马壮的爱马克来到和林,和忠于乌格齐的大将也孙台一道,大败围攻和林的瓦剌大军,让南边的兀良哈闻风而逃,鬼力赤汗的汗庭才稳定下来。

  汗庭的稳定,使有功于汗庭的洪高娃的地位也更稳固。她本是乌格齐的第五侧妻,如今同他的正妻一样享有大哈屯的位分。他对她,不但因她惊人的美貌而宠爱异常,更有一份真心真意的敬重。这让洪高娃一直感念在心。

  “说实在话,谁也不如你像个大哈屯!……”塔娜眼珠子转了又转,小声地说,“那大哈屯的儿子,就该是皇太子对不对?咱们阿寨有继承汗位的份儿吗?……他可越长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口突地翻转了一下,隐隐作痛。阿寨简直就是哈尔古楚克的小小缩影,而哈尔古楚克是她永远无法忘却的疼痛。她叹口气,蹙蹙眉尖:“说这个,太早了……”

  “早?可不早啦!”塔娜急忙道,“可汗的长子额色库至今还没立为皇太子,后宫里头凡有儿子的哈屯,谁不算计这事儿?都快成乌眼儿鸡了!……”

  洪高娃猛然站起身,把一碗奶茶带翻,嘴里说着:“阿寨!……不行,我得去找到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门。塔娜顾不上擦桌子,赶紧跟了上去。

  帐外春寒料峭,一声“阿寨”才出口,一团白雾就喷了出去。还没有走出宫院大门,就听得哈喇忽难欢快的叫声,还有阿寨那清脆的小男孩笑声和又低又响亮的男人家说话声。洪高娃眼前便闪出常见的那幅图画:阿寨骑在高大魁梧如铁塔的乌格齐可汗的脖子上手舞足蹈,哈喇忽难在他们脚下连蹦带跳撒着欢儿地跑,一路说笑着走近来。每每看到这情景,洪高娃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舒坦,那股熨帖劲儿能让她脱出任何烦恼和紧张。她笑着招呼:

  “阿寨,快下来,那么大孩子了,又一身大毛皮袍子,别累着你阿爸!”

  阿寨小脑袋一扭:“我不!这比站在地下看得远多啦!我喜欢看远!”

  “小子,真不傻!”乌格齐轰隆隆地笑着,“你老爸有的是劲儿,再驮你十年二十年也不累!”

  “塔娜,领阿寨回去烧茶!阿寨,有鲜奶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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