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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女儿不抬头,用闷住的声音说:“他说,他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那次献银狐的时候,他就暗自立誓,非把我娶到手不可!他……他对我挺好的……”

  大哈屯长出了口气,欣慰地说:“菩萨保佑,这我就放心了!但愿你们白头到老,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萨木儿感动地含泪说:“父汗和额吉赐给女儿这么丰厚的陪嫁,女儿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也享用不尽,实在太多了,会伤了大斡尔朵的家底呀!”

  “是双亲的心意嘛。如果还在大都,公主下嫁的赏赐要比这多十倍百倍,你生不逢时,委屈我的乖乖女儿了!……”

  母亲的话里有泪,萨木儿更加不忍:“女儿一辈子都报答不了阿爸阿妈的恩情!难道一定要离开你们,到那么遥远的我从来也没见过的哈纳斯吗?就不能永远留在和林,永远留在你们身边?”

  “傻闺女,净说傻话!”大哈屯笑了,“凤凰之王虽然在山顶产卵,等到幼鸟羽毛长成,就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天;女儿虽然在慈爱中长大,也得按照祖先的规矩和人之常情,远嫁外族做人家的媳妇。这是爹妈的心愿,也是为了你的终身和你的儿女子孙啊!”

  萨木儿心疼地看着母亲,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怎么这样明显?原先丰润的面颊怎么瘦了一圈?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为什么干枯发红?她这时才突然发现母亲近日的巨大变化,责怪自己忙于婚礼竟然忽视了,一阵心酸难忍,不由得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捧住额吉的脸,使性子似的嚷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舍不得离开额吉!额吉你……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了呀!……”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额吉小声叹息,为女儿擦去泪水,看着女儿,好半天不出声。

  她享有宽宏大度、仁慈贤德的贤后口碑,多年来地位稳固。洪高娃进宫后的专宠和迅速上升,没有让她改变一贯的柔顺和谦恭——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与她并立大哈屯,对她绝对是意外打击。大朝会上,洪高娃光芒万丈,夺走了一切赞美和景仰,她黯然失色,几被遗忘。危机如山一样压来,她吃不下睡不好,愤懑、委屈、怨恨,让她一下子老了十岁,每天便长时间地在佛前念经拜祷,求佛指点。柔不等于弱,谦也绝非贱。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她有所仗恃:儿子是唯一的皇太子;娘家是实力强大的瓦剌盟主,汗庭不能不买账。而后浩海达裕事发,洪高娃被禁闭,这或许就是佛爷保佑,从此风平浪静?

  她把女儿的小手捂在自己手中,轻轻地,似在自言自语:“真要是舍不得额吉,就把额吉挂在心头,一旦额吉有难,赶紧来救。”

  萨木儿一惊:“额吉,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有难?你是蒙古国的大哈屯!”

  大哈屯低了头,好像在收拾碗碟,“大哈屯又不只我一个。”

  “你是说……”萨木儿一下明白了,“洪高娃?她不会!不会!她从来都非常非常尊敬你!再说,大汗已经……把她禁闭,她那大哈屯名分,怕也……怕也是难保的了!”萨木儿说得很艰难。对洪高娃,她心里矛盾得厉害,想恨恨不起来,想爱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新郎。

  “这你就不懂了。”大哈屯一笑,笑得很凄凉,“佛爷饶恕,至今你父汗还是夜夜到她那里去,就像吃了迷魂药。那是软禁,怕她寻死。她干的那些事,换个别人,就有十条命也不能饶!她也知道深浅,自己请死,是她的聪明……”

  这话却逆了萨木儿的心意,她的不服脱口而出:“要是有人害死巴图拉,我也会像她一样!她真了不起!”

  大哈屯并不惊讶,看着女儿,口气很冷静:“没错。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对你说过:她身上一定要发生什么事。可不应了我的话?……”她的目光离开女儿,投向穹顶天窗的华丽花纹,轻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同是女人,我佩服她。可我也不是普通女人啊,我们都是有儿子的后宫女人!……”

  萨木儿终于悟到额吉真正的忧虑了,但她不以为然:“传国玉玺不是已经回到额吉手里了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大哈屯摇摇头,苦笑着说:“当初既能封她为大哈屯,把传国玉玺交给她,大汗的心意就已经明了,怎么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额吉是怕本雅失里哥哥继不了汗位吧?不会!哥哥都二十岁了,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是生了也不一定是男孩儿……”

  “这次生不了,以后就不生了?你父汗才三十九岁!我们母子的命运,谁能知道哩?……”大哈屯从来温和平静的面容,此刻没有了血色,最后的声音也消失在似有若无的呜咽中了。

  一向慈爱大度而高贵的母亲,眼睛里的泪光如此凄惶,神色如此痛苦无奈,萨木儿十分震惊,心下一阵绞痛,泪水哗地流出来。她赶紧搂住母亲,连连说:“不会的,不会的!……”她骄傲的黄金家族的血液中,陡然生出一团豪迈之气,她的脸蛋儿用力贴着额吉的面颊,立誓一般庄严地说:“额吉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哪怕千里万里,女儿一定赶回来帮你!上天作证!佛爷作证!……”

  忽然,大帐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推翻了桌案,打碎了杯盘,大汗在怒吼:

  “拖下去!杀了!”

  跟着,有巴图拉“请汗王息怒”的劝解声。

  母女俩惊异地一对视,连忙赶往大帐。侍卫正将一名风尘仆仆的瓦剌武士押出去,大汗则站在宝座前那翻倒的大案边,两手叉腰,红头涨脑,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都突暴出来,眼睛也变得血红,胸口大起大落地喘着气。巴图拉仍谦恭地伺候在侧,见大哈屯和萨木儿出来,知礼地后退一步,意思是请大哈屯上前劝慰。这样的局面,巴图拉依然一脸平静,跟暴怒的大汗成了鲜明对照。

  大哈屯用宁静的微笑对付怒火冲天的丈夫:“汗王不要生气,身子要紧,即便天塌下来也不值得这样!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况且一个小小的传信官。从哪里来的?”

  大汗怒气不息,大声吼道:“还能是谁?你的那个乌格齐哥哥!自己拿去看,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大汗吗?!”他指着扔在地上的那封信。萨木儿赶紧拾起来,交给母亲。

  大哈屯暗暗吃惊。喜诏送出以后,无论蒙古本部还是别部,都陆续派人来和林贺喜送礼参加婚庆,只有瓦剌克勒古特部没有动静,而这正是最应该来、最应该送厚礼的一部——因为是大哈屯的娘家部族,更因为喜诏中有巴图拉将统领瓦剌四部的大汗旨意。乌格齐身为舅舅,遵从大汗旨意把统领瓦剌四部的位置让给外甥女婿,应该不是问题。所以萨木儿屡屡问起怎么不见乌格齐舅舅的时候,大哈屯总是说路途遥远,婚事又来得突然,要赶到和林还得些日子。难道乌格齐竟敢不奉诏?

  展开那卷帛书,大哈屯一眼便认出,是堂兄乌格齐的亲笔,信的内容也像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

  “汗王政治不端,杀弟哈尔古楚克以娶弟妇洪高娃为妻,实属淫虐乱法!又受洪高娃欺哄,杀我之属臣浩海达裕,是为暴虐乱法;心知受骗而耻,竟为了报偿而嫁女封丞相,是为昏庸乱法;明知有我在,竟令我属下之巴图拉来统领瓦剌四部,是为徇私乱法!令人不胜愤怒!莫非汗王以为我乌格齐是好欺负的吗?”

  大哈屯还没看完,大汗那边又吼叫起来:“看见了吧?他这不是要造反吗?!如此无礼!如此嚣张!大汗的威严何在!汗庭的颜面何存!”

  大哈屯看看巴图拉,又看看萨木儿。两个小辈儿都忙不迭地避开自己的目光,显然他们都和大哈屯一样,有说不出的别扭和尴尬。虽然来信大逆不道,通篇是犯上之言,但谁心里都明白,乌格齐说的就是事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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