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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他的祖先,是波希米亚皇族的一支,世代生活在蓝色的多瑙河畔。是蒙古国的铁骑军团蹂躏了他的故乡。年长的老辈人都被杀光,他的曾祖父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有嘹亮的歌喉,被蒙古兵掠为家奴,跟随铁骑军团从多瑙河转战到伏尔加河,定居在蒙古金帐汗国的统治之下。他跟一个同为家奴的斡罗斯姑娘结了婚,相亲相爱的年轻夫妇后来搭上了海上渔船逃离了金帐汗国,到了大海南岸的波斯地面。

  聪慧和学问,使他渐渐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妻子的勤劳善良,也赢得了信奉伊斯兰教的当地人的尊敬。他们的家庭日益富足美满。不到二十年,他们有了三个女儿和五个儿子,在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察罕的祖父出生不久,蒙古铁骑军团的又一次西征把古老的两河流域搅得天翻地覆:波斯全境被占领,巴格达城被攻破,伊斯兰教的共主哈里法被处死,传承了三十七代的阿拔斯王朝就此灭亡。那位蒙古统帅旭烈兀竟不再东归,在他征服的西起两河流域、北到里海黑海、东至帕米尔高原、南临阿拉伯海的辽阔地域,建立起一个新的伊利汗国。所幸他们离都城巴格达路途遥远,政令不易到达,控制也不严酷,伊利汗国也需要有商人在辽阔的国土上经营和交流,生意惨淡了三五年,家业又兴旺起来。五个儿子中,长子继承父业守在家中,其余的全都外出经商,足迹遍于蒙古五大汗国。察罕的祖父最后定居在商业发达的交通要冲撒马尔罕城。

  儿子们聚散不定,却都遵守着老父亲那绝无商量的命令:不准与当地人通婚,娶妻只能是波希米亚或斡罗斯女子。老夫妇用这来表示对故乡对祖先的忠诚和怀恋。在他们祖孙四代、辈辈相传、东西南北的经商生涯中,世间在发生剧烈动荡。蒙古大汗帝国被汉人的大明朝摧毁,逃离中原退回漠北;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以及伊利汗国内乱不断,分分合合,甚至成就了一个将伊斯兰教奉为国教的蒙古汗国,被称为东察合台汗国。如今,撒马尔罕城已经成为它的都城,而察罕全家,就都是那位以英明和残酷著称的吐虎鲁克铁木尔汗的子民了。

  说到这里,洪高娃突然停下她迷人的故事,微微仰头,望着萨木儿问:“你知道撒马尔罕城在哪里?你知道吐虎鲁克铁木尔汗是谁?他还活着吗?”

  萨木儿正听得兴味盎然,察罕一家的故事,跟她从小就熟知的黄金家族的光荣历史,全都能一一对应,但如今从洪高娃口中讲出又是那么不同,这让她心潮汹涌,激动不已。突然被打断,她不觉怔了一怔,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想去找那个察罕吗?……撒马尔罕城远着哪!和林往西,七八千里路呢,快马加鞭也得两三个月吧。吐虎鲁克铁木尔汗,自称是成吉思大汗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我汗父的叔辈,常有信使来往,他拥戴我父汗为全蒙古共主,年年进贡,还念念不忘要约我父汗一起出兵,夺回中原,恢复大元呢……别说他了,后来呢?你额吉和察罕后来怎么样了?”

  洪高娃叹了口气,说:“这就怪不得了。撒马尔罕那么远,察罕家又有那样的祖训,我额吉又是个刚性子人,这段姻缘终究不能成就,后来也真的再没了他的消息……察罕是五月来到捕鱼儿海住进额吉穹帐的,一拖再拖,延期再延期,他还是在秋风起草叶儿黄的时候,离开了我额吉。明知再难相见,心里也万分舍他不下,我额吉还是硬撑着不哭不叫,静静地送走了情人,连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咬紧牙关不告诉他。

  “第二年开春,大风雪刚停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额吉生下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牛马羊和狗陪着她。她自己给自己接生,断了脐带。她说,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牛马羊狗都跟着一齐叫唤,让她又是惊奇又是高兴。她擦干净我身上的血污,用奶油抹遍我的全身,把我放在火架边的白羔皮上。

  “她说,我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从头顶到脚跟儿,从小脸蛋儿到小手指尖小脚趾,全都红得发亮,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了一个红孩儿……直到满月之后,我身上的红色才慢慢消退,渐渐由粉红变白。我这一身白净,就是察罕阿爸留给女儿的礼物了……”

  “怪不得,怪不得!”萨木儿拍着洪高娃的手叹道,“都说你白如雪红如血,原来从小时候就这样了。”

  洪高娃心头一凛,立刻问道:“谁说的?白如雪红如血,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她记得清楚,极乐中的汗王曾经嘟哝过这话,还跟浩海达裕大有关联。

  “大家都这么说,是真的嘛!”萨木儿略一迟疑,笑着回答。

  洪高娃眼睛看着别处,仿佛在想着什么,说:“是打浩海达裕嘴里最先说出来的?”

  萨木儿惊讶道:“你知道呀?”

  “猜也能猜到。和林城里,他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你看你全都知道,她们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洪高娃的心突突地跳,差点儿坐起来,可她还是忍住了,尽量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那天三哈屯来看我阿妈,说父汗雪地射兔,兔血滴在雪地上,引得父汗问,人间可有这样白如雪红如血的女子?伺候在侧的浩海达裕立刻说,哈尔古楚克的新妻洪高娃就是……”

  “后来呢?”洪高娃慢慢坐起身,跟萨木儿面对面。

  “后来看到我在边儿上,三哈屯就闭嘴不往下说了,我阿妈就把我支出去了,还让我别把这些话告诉你……”

  洪高娃静静地坐着,半天不出声,只有暗淡的火苗在眼睛里游移。她咬了咬嘴唇,拉住了萨木儿的双手,凝视着那双被浓密黑睫毛遮掩着的真诚的眼睛,耳语般轻轻地说:“咱俩是过心的好朋友,你不瞒我我也不瞒你……这些日子,我天天晚上梦见哈尔古楚克。在梦里,他总是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是说不出来,他好像很苦很悲伤很冷,他一直在发抖,我的心好痛啊!……他一定死得心有不甘。他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想……我要……”

  萨木儿稚嫩的面庞顿时掠过紧张之色,掩在密密睫毛后面的眸子也闪出惊疑不定的光点,这让洪高娃蓦地醒悟到公主多么尊贵又多么年轻,她猛然按住就要冲腾而出的仇恨烈火,极力截住语意的流向,强扭硬转,在最后关头改换了方向:“我想要为他做一次大祭,杀马杀牛杀羊,好让他平安升天。”

  “可父汗和额吉已经大祭过哈尔古楚克叔叔了呀!”

  “今年是龙年,是凶年,我担心他的灵魂还在阴阳两界游荡,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梦?不把他好好地送上天,我怎么也过不去!”

  “很好。应该。那样他就能安心了。”是汗王的声音。洪高娃和萨木儿猛一回头,看到汗王正站在寝帐门前,静静地望着她们。

  萨木儿赶紧站起来行礼:“父汗大安。我是来抱小狗的。”

  汗王点点头:“玩儿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告诉大哈屯,今天我就不过去了。”又转向洪高娃,“大祭的事儿,你定个日子,我吩咐他们去办。今年是龙年,大祭原应比常年丰厚。”

  萨木儿和洪高娃悄悄地互相对了对眼神儿,不知道两人的私房话被大汗听去了多少。萨木儿只不过张开小嘴,吐了吐粉红的舌头,洪高娃还真是惴惴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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