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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五哈屯娇媚地瞟了汗王一眼,说:“只要汗王你盖成这迎祥亭花园,我们姐妹一样能让汗王爽心快意……”

  “你们姐妹?”汗王发红的眼睛朝四哈屯五哈屯身上一扫而过,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差得远!”

  汗王又饮干了六碗马奶子酒,面色黧黑如旧,眼睛却更红了。红眼睛扫一遍围绕身边的女人,叹道:“我不敢跟皇祖相比,他是享尽了人间艳福啊,后宫妃嫔上百,宫人数千,宫中‘七贵’,号称绝色无双。可她们全加一块儿,也抵不上我的这个小哈屯!这就是我胜过皇祖的地方啦,哈哈哈哈……”

  他是醉得不浅,竟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几束目光同时射向洪高娃,友爱、愤懑、惊诧、嘲讽,洪高娃难以招架,心慌意乱,赶紧低头垂目。却听得本雅失里小心翼翼、犹犹豫豫的声音:

  “父汗,无论如何,老皇祖乌哈图汗①是亡国之君啊!若不是他昏庸……”

  “错!皇祖可不昏庸,他是少有的聪明人!”汗王伸手示意,要众哈屯各自归座好好听,美酒和美色令他止不住地滔滔不绝,“谁也没有他老人家看得透!他常说道:‘百岁光阴等于驰电,日夜为乐也不满十万,况其间疾病相侵、年寿难必,如白云有期,富贵皆非我有矣!何为自苦,以虚度一生乎!’看他嬉游后宫,长歌大舞,自暮达旦,还号称‘遣光’,何等风流倜傥!……说起皇祖的心智,更是常人难比,知道当年大都百姓称他为鲁班天子吗?宫里那只五彩金妆的大龙船,一百二十尺长、二十尺宽,前有瓦帘棚、穿廊、双暖阁,后有金殿楼子,全是皇祖亲自制作样式、亲自监工打造的,只要下海子行驶,那龙头龙尾龙爪和眼睛嘴巴都动,就像一条巨龙在水上游!……”

  本雅失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女人们则全都呆呆的,别说什么五彩大龙船了,就连小船怎么在水上漂都没见识过,还不像听最新奇的神话?众人神情让汗王愈加兴奋,他竟站起身,连说带比画:

  “最精致的是皇祖自制的水晶宫漏,这么高这么宽的大柜,四面的水帘昼夜流泻,柜顶雕刻了金碧辉煌的四方三圣殿,柜腰站着手捧时刻筹的玉雕仙女,到时刻就浮水而上。殿前左右悬钟悬钲,一入夜,两个木雕金甲神人就自动按更点击钟击钲,不差分毫。钟钲一响,旁边的雄狮便舞、金凤便翔。柜上还雕有日月宫,宫前六飞仙,每到子时午时,便双双渡过仙桥,直达三圣殿,再退回原处立定。精巧绝伦,实在是精巧绝伦啊!小时候,若不是父王和师傅督促早骑射午读书,我真巴不得一天十二时守在宫漏边……”

  也是仗着喝了几碗酒,本雅失里比平日胆壮,他迟疑着慢慢说道:“儿子听师傅说过这水晶宫漏……师傅说,大都城被攻占以后,水晶宫漏被人献给了朱元璋,朱元璋仔仔细细地看过,感叹不已,对侍臣说:‘废万几之务,而用心於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使移此心治天下,何至灭亡!’随命左右击碎之……父汗,我想朱元璋此话不能说不对……”

  “不对!朱元璋说得全然不对!”汗王感慨万端地长叹一声,说,“皇祖即使全心全意治理国家,也逃脱不了国破家亡,被赶出中原的结果!就像我们,不管怎么下力气,也不能够重回大都,恢复大元……这是报应!报应啊!……”

  汗王拖得长长的声音,虽然满含醉意,可其中那无法言说的凄厉意味,却令所有在场的人心里发寒,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本雅失里反倒像是被激发起来,把反驳掺和在劝解中:

  “父汗,传国玉玺还在我们手中啊!这可是始自秦始皇,历经两汉两晋和唐宋各朝各代的宝玺啊!宋朝末帝献此玉玺请降于我八世祖忽必烈大汗,我蒙古于是奉天承运,成就大元……当年司马睿渡江在建康称帝,而此玺失落于江北,所以东晋诸帝被中原各国讥笑为‘白版天子’。如今那朱元璋岂不也是白版天子?人心如何能服?江山如何能久长?……朱元璋屡派大军征讨漠北,不就为夺传国玉玺,才好向天下臣民交代吗?可知得传国玉玺者就是天命所归,天命想必还是眷顾我蒙古大汗啊!”

  “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汗王醉笑着说,“天命所归,怎么还会败走漠北?……玉玺自然要好好保存,我死后,必以此玺传大汗之位给你的……”

  本雅失里吓得变了脸色:“父汗,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大哈屯也连忙插话说:“高高兴兴的家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汗王乜斜着醉眼笑道:“要是南朝来讨要这传国玉玺,给不给?打得过就不给,打不过,就是给他也得要还个好价钱,是不是?……先祖们武功盖世,决战万里,征服天下,屠城灭族,直杀得尸横百万,血流成河!……成吉思大汗,忽必烈大汗,享尽了光荣与骄傲,自皇祖始,我们是不是在还债呀?……皇祖的聪明就在这里呀,没白活,快活了一辈子!……我不敢比他,他也不能比我,他后宫大小哈屯还有那上百名佩印夫人,谁也不如我的洪高娃哈屯!哈哈哈哈……”

  大汗一把搂住身边的洪高娃,醉倒在她的身上。众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汗王扶起来在床榻上躺平,洪高娃满脸通红。

  宴会散了,只有大哈屯保持着平日的温和,萨木儿仍是一脸天真,别的人脸色都不大好。本雅失里离开时神情沮丧,脚步踉跄,并不只为醉酒。汗王最后的几句话,把小哈屯们都伤着了。二哈屯和四哈屯说笑着从洪高娃身边走过去,连眼珠子都不向她转一转,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五哈屯挺身站在洪高娃面前,眯着眼睛尖声讥讽,说真没见过这样的绝世美人儿呀,来一只凤凰把我们全都变成鸡了!又大说大笑道:进汗宫当哈屯,可比给台吉当比姬强得多吧?别看哈尔古楚克台吉拿你当心肝宝贝儿样疼,怎么也比不上汗王恩宠呀,一就手就能把你抬举上天呢!

  洪高娃一阵阵寒冷彻骨,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讥刺嘲笑呢!此刻只能像个不知缘由挨了狠狠一巴掌的孩子,又急又痛,还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样子十分可怜。萨木儿看在眼里,很不平,不顾顶撞长辈的后果,气恼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敢得罪哈尔古楚克叔叔?对升天的亲人不敬,老天爷会罚你!父汗要是听到,能高兴吗?”

  五哈屯眼珠子转了转,撇撇嘴说:“你父汗?他怕还巴不得呢!”说罢掩着嘴,哧哧地笑着,一转身走开了。

  最不可解的是三哈屯。整个宴会上很少听到她说笑,沉默温和,文文静静,也不曾跟洪高娃交谈一句,只在初见面时点头微笑而已。她最后从洪高娃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眼珠也没有转,但却像轻轻叹息,又像在自言自语,在洪高娃耳边说:

  “为什么不问问,心上人是怎么故去的?”

  洪高娃一惊,急忙扭头,三哈屯已然离开,步子平稳,不摇不摆,看那静静的背影,谁也不能相信刚才说话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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