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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门门,你们撑柴排,运桐籽也就在这儿吗?”小月问。

  “还在上游,离这里三十多里吧。”

  门门就讲起撑柴排的事来,说有一次他怎样扎了一个七千斤的柴排,在下一个急湾时,掌握不好,排撞在石嘴上散了,怎样跳进水里将柴捆拉上岸重新结扎,赶回村已是鸡叫三遍了。又说夏季涨了水,浪铺天盖地,他可以一连撑四个排,一并儿从河中下,如何大的气派。

  “这河上出过事吗?”小月问。

  “当然出过。在急湾处,排常常就翻了,人被排压在水下,有时尸体被嵌在水底的石缝里,永远找不着。”

  小月吓得浑身哆嗦起来,说:

  “你千万小心,你不要站得那么边,你逞什么能吗?”

  “没事,有你在排上压阵,还怕什么!”

  河岸上,崖壁像刀切一样,直上直下,一棵树没有,一棵草也没有,成群的水鸟栖在上边,屙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粪便。木排转弯的时候,就紧擦着崖壁下而过,小月看不见排下水的底面,用另一根竹篙往下探探,竹篙完了,还未探到底,心里就慌慌的,抬头一看崖嘴上,土葫芦豹蜂的球形的泥窠吊在那里,眼睛赶忙闭上了。

  “害怕了吗?”门门放下了竹篙,从排头跳过来,坐在了小月的身边,然后就仰躺下去,将那酒瓶打开,咕咕嘟嘟喝了一气。

  “你也喝喝,酒会壮胆哩!”

  小月喝了一口,脸面顿时发红,眼睛也迷迷起来。门门还在不停地喝着,小月看见他胳膊上,胸脯上,大腿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觉得是那样强壮,有力和美观。那眼在看着天,双重眼皮十分明显,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随着胸脯的起伏而鼻翼一收一缩,那嘴唇上的茸茸的胡子,配在这张有棱有角的脸上,是恰到了好处,还有那嘴,嘴角微微上翘……小月突然想起了发生过的事情,忍不住“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我真有些要醉了。”

  “我也是。”

  “咱们就让这木排一直往下漂,一直漂到海里去。”

  “漂到海里去。”

  门门一把搂过了小月,小月挣扎着,慌忙扭头看看两边岸上。岸上没有人。

  天上的云骤然增多起来,从山的东边,滚滚往这边涌,太阳便不见了。小月看着头顶上的黑兀兀的大崖,觉得大崖似乎要平压下来。

  “小月!”门门叫了——句。

  “叫姐!”小月说。

  “小月姐,姐,你瞧瞧,那朵云是什么?”

  “像一只小羊。”

  “像一头狮子,你再看。”

  小月看时,那云就变了,果然像是一头狮子,气势汹汹。

  这当儿,“哐”地一声,木排一个剧烈的摆动,险些将两人扔在水里。门门爬起来,大声叫着,原来木排撞在一堆乱石上,被卡在了那里,木排仄仄地,前头要翘起来了。小月惊慌失声,门门“唰”地从排上跳到了石堆上,用身子拼命推那木排,一分钟,二分钟,木排艰难地向外移动,蓦地到了中流,忽地往上冲去,门门一个跃身扑过来,但脚没有踩住木排,身子掉在水里,双手却抓住了木排的两根椽头。小月“啊”地喊不出声

  来了,门门顺着那木排摆动着身子,终于翻上来,力量的对抗,使他的面部全然扭曲了。

  小月再不让门门在木排上睡了,逼着他守在排头,厉声喝令要小心行事。

  河面一会窄,一会宽,不停地过滩转湾。

  山谷里的天气越来越坏了,风呼呼地从两边山沟里往下灌,又相互在河面纠缠,风向不能一致,木排摆动得更大了。常常就静止似的停在那里,或者突然转一个转儿。门门叫道:

  “不好了,要下暴雨了!”

  一句未了,那雨就啪啪地打下来,雨点像石子一样,打得人眼睛睁不开。两人立时浑身精湿,小月要求把排靠岸,避避雨。门门说:

  “不行,这里比不得咱门前那儿,说雨就雨,马上山洪就会下来的。”

  果然没有多久,峡谷里更是阴暗,雨里竟夹起了冰雹,连绵不断的风卷扬起了大量的枯枝败叶,两边山崖上发出了巨大的轰响,一些老树被摧毁了,有的山坡剥了皮似的掉下一片,碎石,泥浆直涌进急流之中。许多山头上,可见各种受惊的动物拥挤在一起,有狼,有狐狸,有蛇,也有山羊。小月看见有一只兔子和山鸡的尸体冲到木排的边沿上,倏乎又不复存在。天空中乌云越来越重,不时被雷电的曲折行程所劈裂,电光忽儿这里,忽儿那里,照亮着沉沉的阴暗。一只鸟儿在空中胡乱打旋,接着一斜,“啪”地掉在木排上,动也不动地死了。

  小月一直陷入痴惘的状态,生存的本能,使她死死抓着木排上的葛条不放,极度的惊恐,将牙狠命地咬着嘴唇,血从嘴角流下来。

  “小月姐!抓牢!不要怕,有我哩!”

  门门大声叫着,他并没趴在排上,也没有弯下身子,他知道这时候,他稍稍一胆怯,这木排就会撞在崖上,打落水中,那小月姐就完了,他也就完了。

  “要坚强,小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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