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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毛当时正躲在牛圈,半个身子仄在草粪里不敢出声,悔恨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听光子臭骂打砸。一直呆过半日,屋里渐渐安静,灰沓沓的出来,见门板上一行炭写的字,近去看了,是“猪狗不如!”忙里外寻找,未能找见,知道光子是一怒回商南去了。第二天搭车去见光子。三天后到商南,光子果然在家。兄弟相见,拉毛跪倒在尘埃里磕头。光子只是不理,起身去厨房做饭。端上来,满当当一碗面条。拉毛揣思:光子肯饶我了。饿口急吃,吃到一半,碗底却是料豆和禾草节,明白光子在拿喂驴的东西辱他为牲畜。顿时羞愧不已,顺门出去,一条绳索吊在村后的柿树上。光子得到消息,赶去时,拉毛浑身已经僵硬。大悔,痛哭得死去活来。后移尸院里,搭芦席设了灵堂,重金买置棺木寿衣,埋葬在自己屋后的谷子地里。见天三餐盛一碗饭供在灵前,人也精神恍惚,无心无劲打发日子。如是三载,不谈婚事,不近女色,蓬首垢面,形如饿鬼,村人以为痴傻。

  来年,商州大旱,到处田地龟裂,庄稼欠收,出门讨要的人甚多。光子一人养活一人,倒也罢了,每日里吃饭,村巷四邻的孩子就坐门口,眼巴巴瞅着他吃。光子骂一句:“全是爹娘教唆的!”却不免将锅里的饭拨一勺打发孩子去。忽一日,光子在锅里炒了荞麦皮和红苕干,又炒了半升大麦,掺和了在碾子上碾炒面。石滚子重,累得他满头是汗。正低头推着,却觉得顿时轻了许多,抬头看时,碾杆那头帮推的是一个女人,面陌生,一副苦容,当时就愣了。那女人见了光子看她,苦皱皱地笑,说道:“这位大哥,你不嫌弃我帮你吧?”光子问“你是谁?哪里人?”女人说:“我是南山的,出来逃命的。我帮你推了碾子,你能打发一碗炒面给我就是了,大哥!”光子最害怕的是女人,当下自已倒不自在起来,忙说:“使不得的,这使不得,我给你一碗炒面,你快走吧。”便从笸篮里舀了一瓢罗过的炒面倒在女人的布袋里,自个又低头推碾。女人却并不走,又来帮着他推,后来就替他罗炒面,右手中指上戴一枚黄铜顶针,磕着罗帮,节奏蛮是中听。光子停下来,拿眼看她,女人是副大脸,颧骨突出,眉毛很淡,似乎看着只有一半,左耳下豆大一颗黑痣,使这张脸有了几分媚态。不觉神思飞扬了一阵。猛然间却想起拉毛的事,满腔火烧,过去把罗收了,催那女人快走。女人茫然立起身,说:“这位大哥,你也别上怪,我在这里也是住了上十天时间,谁家的活都帮过,我不是坏女人的。”说罢旋脚而去。此后,光子果然得知这女人叫白水,帮过每一家做活,赚得吃喝,夜里就睡在二郎庙里。二郎庙在村南,先前供有一尊泥像,麦秋二料了,生产队在里边存放粮食。曾有人夜里睡在那里,三更时分,就听得大梁上“叭叭叭”地从这头一直响过那头,然后万籁俱静;夜夜如此,疑为鬼祟,无人再敢投宿。后泥塑被掀了,二郎神的两颗瓷烧的明如宝珠的眼睛嵌在庙墙上,庙窗捣烂,两扇门也在风里呼地打开,呼地合上。光子真不知道这白水是怎么在那里过夜的。

  一日,村里一位叫秃子的,来光子家闲聊,挤眉弄眼地说:“光子,你没去过二郎庙?”光子说:“去那作甚?”秃子说:“我不信,好多人都去过了,那里有了神的。”光子说:“什么神?你说话嘴上要有点关子,莫让造反队的知道了,说你个封建残余!”秃子说:“就是造反队的常去呢,那神就是南山那个白水。”光子骂道:“你造孽!”秃子说:“第一夜他们去,连毛也没沾上,那女人拿了一把刀,谁敢近身?第二夜三更天里,把那白水就按住了……”光子把秃子推出门,没让他再讲下去,以为信口雌黄。不久,村人就议论起来,说白水在二郎庙里做饭,没柴烧,捡了村头猪羊骨头烧,臭气呛人,又说她在河畔的芦苇地里,专剥死婴身上的裹布,回来洗净了又卖给村人做鞋底“咯本”,队长拿了鞭子抽过她,赶她出去。光子就不明白自水为什么不离开,担心她真会出事。果然不出三天,一个黄昏里,光子在巷口遇着队长,队长那时也“造反”,拉住说:“光子,革命不分先后,你革命不革命?”光子说:“不革了怎样,革了又怎样?”队长说:“不革了就没观点,没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要革了,晚上和我到二郎庙去,白水不走,我们已经怀疑她一定是逃避运动来的,不是好人,夜里要去审问她。”光子说:“那好吧,我就革哩!”当下五人往二郎庙,光子心里就叽咕:一个讨饭的女人,还能是什么阶级敌人?这伙人凶神恶煞惯了,咱和他们浪荡什么?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队长说:“那你随后就来吧。”光子一闪过巷子,摸黑到家睡去了。明日,村里一片风声,说是那伙果然拷打了白水,后来就赤条条将她衣服剥了轮奸。光子又是血气冲心,去找着队长讨骂,队长说:“你有证据吗,就是轮奸了,又怎么样?她是南山人,无家无室,就是靠那东西糊口的!”倒赏了光子一个耳光。光子咽了恶气回去,只是同情那白水,四处打听她被赶走后的消息,却传说是让狼吃了。说那夜被轮奸出走,到了东山龙王沟讨要,后来有人就在二道梁的梢林子见到她,五脏六肺全被狼掏吃了,头却完好,大颧骨脸盘上还是笑笑的。光子听了闷了半日,自此痴傻病又犯了,除了伺弄地里庄稼外,更是任何事不理不睬,人缘就愈发坏起来。到了秋季,秋庄稼还是欠收,包谷颗儿未饱满,就砍了连包谷芯子一块儿上碾子,砸成粥,回来拌了糊糊喝,喝得肚皮老大,像气蛤蟆。且喜后山五分自留地里,种了荞麦,倒长势茂密,眼见到了成熟日了,只害怕被人偷去,就在地边搭了庵棚,夜夜前去厮守。一日将荞麦割倒,堆在地头,天就黑严了,寻思明日一早背了回去,便坐在庵棚抽烟。抽过一个时辰,月色已满巷顶,突然间想到三日后就是拉毛的生日,不觉往事涌动,泪潸然落下。恰时听得索索声响,举目看时,巷外远处有一人影,绰绰如鬼,正移步荞麦堆旁。光子心中叫道:“有贼!”却并不喊,等贼走近荞麦堆见其用绳扎紧了一大捆,然后捆下铺了衣服,就从荞麦根部一把一把往出抽,抽出来的是光秆,颗粒就全脱下,然后又紧捆住,又是抽,反复不已,那衣服上便堆了好大一堆荞麦颗。贼已经在包起荞麦了,光子猛地扑过去,一下将贼按住,再伸手去抓头发,才发现是个女的。女贼一惊,却并未挣脱逃去,光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抽打,女贼满口是血了,反倒仰起脸来,说:“你打吧,我白水是贼,打死了也不屈。”光子定睛急视,果真是白水,倒骇倒在地,叫道:“白水?你不是被狼吃了吗?”光子不知如何是好,默了多时,将那衣服包起来,挥挥手说:“你去吧,你去吧。”白水并不推辞,接了衣服包,转身走了,光子看见女人的腰身笨笨的,似乎是吃胖了。

  回到庵里,光子如在梦里,疑心自己是否遇见鬼魔,起身又去看那荞麦,被偷去颗粒的荞麦秆还在,便信任白水并没有死,真真正正是在作了贼,心中好生蹊跷。天明在村里说了,人人也皆吃惊。入夜,天气闷热,光子将门大开,拉张席在门道处来睡。天微亮起来小解,一翻身,触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看时却又是白水,惊愕得张口结舌,回想夜里是何时来的,是否做过什么事情?白水见他苏醒,也翻身坐了,惨惨一笑,起身走了。光子跑出门来,残月还在半空,四面没个人影。走回家来,心仍在怦怦作跳。第二夜,独身一人睡下,天明又是白水在身边,再是惨然一笑,悄然而去。光子恐极,出来又不敢对人讲说,免得黑白说不清。第三夜再不敢在门道处睡,前后门关了。第四天下午,从地里回来,门却掩着。不见了门上挂着的锁子,以为忘了锁门,忙到门脑上摸钥匙,钥匙竟不见,脸都吓白了。推门进去,堂屋的土炕上,一炕桌冒热气的饭菜,端坐着白水,腰里套了绳子鞋耙,在织编草鞋。白水还是那身打扮,脸却洗得干净,头发光整,形容判若两人,从炕上溜下说:“你不要赶我,赶我我也不走。我不为别的,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把我收留下吧。”光子不知所措,说:“我怎么能收留你,你哪儿都可去得;这儿我不能要你。”白水就扑咚跪下,泪水婆娑了:“我往哪儿去,我出来这两年里,因为我是女的,我才没有被饿死,也因我是个女的,我才哪里也不敢去了。你是老实人,你把我留下吧,我知道你没老婆,没儿子,我没别的本事,我能下苦,我能生孩子……”光子却已经把她推出门了,白水抱住门限不走,哇地就哭了,说道:“我不是个好女人,我该去死,可孩子他没有罪呀,你让我把这孩子也弄死吗?”光子说:“孩子,孩子在哪儿?”白水眼睛看着自己的腰,光子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凸,就叫道:“这是哪来的孩子,谁的孩子?”白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的。”光子一阵恶心,唾了一口骂道:“不要皮脸,你还有脸寻到我这儿来!”浑身打颤,砰地把门就关了。院子里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咚”地一下,光子开门看时,白水瘫坐在地上,无声的眼泪纵横而下。光子也感觉到天地旋转,身子靠着门限软下去,好久好久,气缓过来,说:“白水,你走吧,你到二郎庙再去住下,我到时候找你吧。”白水颤悠悠爬起来,慢慢地走了。这一夜,光子在炕上辗转,心里好生难受,他不明白自己这辈子是怎么啦,尽遇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拉毛的事发后,他就不想再找女人,宁愿绝了这宗这门,也准备打一生光棍下去,可偏偏有女人就寻上门来。白水不是好女人,好女人宁肯死去,也不这么窝窝囊囊活着,可白水恨死了那些糟踏她的人,却对那些恶人带给她的恶种孩子这么死心疼爱。这就是女人吗?光子不是没情没欲的木头石头,可光子怎么能娶了这么一个女人?!他跪倒在拉毛的灵位前,给拉毛发誓,回到炕上,一闭眼却看见那白水挺着大肚子……他心真慌,思想心能掏出来,他就要把心掏出来扔了,撂了,少了这许多煎熬。他连夜去敲二爷的门,二爷是门中长者,听了却拉住光子的手说:“光子,全当积福吧,行善吧,女人能三番五次寻到你门下,那也是到了实在没地方的时候,你拾掇了吧。这不同拉毛,拉毛是趁人家大难占便宜,你这是难中救人啊!”光子听了老人言,到二郎庙里去接了白水,去队长家开了证明到公社办结婚证。队长说:“哈,找了这女人,老婆娃娃一块儿有了!”光子没有言语,回来接了白水到家,就算是结了婚。土炕上添两个枕头,夜里不再隔门缝撒尿了,买了一个新陶瓦尿盆。

  腊月里,白水生下一子,虎头虎脑,光子起名虎娃。虎娃生性拗执,要哭就愣哭,每哄不下,却不大生病,喝米汤能喝一碗,且嘴始终不离,两眼直盯碗面,鼻孔喷出的粗气,竞冲得米汤出现两个小窝。光子见儿子可人,日子也过得比先前有味。白水有了丈失,颜色也上了脸,腮帮丰满,白净光洁,倒比村中同龄妇人嫩面,人皆以为稀罕。光子往往从地里回来,瞧见妇人抱了孩子在院里打转转,一见却嚷:“虎娃要骑你的马马哩!”将孩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就势在地上爬动,孩子揿他的头,后来热乎乎的东西从脖子上流下来。白水见了,反要说:“那又怎么啦,童尿大人喝了还治病哩。”饭菜便端上来,稀稠是现成的,热的。光子知道了女人的好处,也便第一碗献在拉毛的灵牌前。他说:“我真后悔作践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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