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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烂头却对我眨忽眼儿,说道:“你不去阻止?”我说:“我阻止干啥?”烂头说:“把猪交到收购站就是为了杀猪吃肉呀!你总反对我吃荤,可都不吃荤了,收购站的人干啥呀宅屠宰场的人干啥呀,肉店的人罐头厂的人都干啥呀?!”对于民间广泛流传的轮回转世说法我是不以为然的,那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劝善,但我坚持灵魂是随物赋形而上世的,人虽然是万物之精华,从生命的意义来说,任何动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处的,强食弱肉或许是生命平衡的调节方式,而狼也是生命链中的一环,狼被屠杀得几近绝迹,如果舅舅的病和烂头的病算是一种惩罚,那么更大的惩罚可能就不仅仅限于猎人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地头痛吧!”“我活该疼,”他说,“可你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还吃粮食蔬菜呢?”

  “不吃粮食蔬菜,满世界都是庄稼草了!”“可现在人吃得把所有能种庄稼的地方都开垦成田了,这怎么说?!”“这不就有了战争、灾荒,不又要计划生育吗?”

  “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烂头挥了挥手,收拾床铺要睡觉了。我们常常为这样的问题争论,但争论从未有结果,我也恨我自己没有更高的文化水平,一下子就说服了他。但每一次争论完,我倒吃惊我现在怎么蛮有了觉悟,已经不是以前西京城里的那个灰不沓沓的我了?堂屋里,房东的女儿打开了收音机,正播放着什么曲子,音乐一起,我的感觉里,无数锋利的刀子在飞。便想到西京城里老婆这阵在干什么呢,那个小圈子里的文化人又在干什么呢,他们一定都在疑惑:子明呢,子明到什么地方去了?而我现在是躺在了商州深山的农家里,窗外是鸟的鸣叫,床下有蛐蛐在呐喊,一直趴在东边墙上的那只簸箕虫,这会儿也爬动了,发出嚓嚓的碎响了。

  烂头铺好了被褥,蹲下去往床下探望,他是睡过了一次有木瓜的床,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又骂了一句生龙寨的老头子。

  “那是人家故意要整你的,”我说,“哪里会到处都在床下放木瓜?”

  烂头关了门,突然笑嘻嘻了一会,悄声说:“我给你现在说哩,那婆娘是个好婆娘,水大得很哩。”“你还真的得了手了?”我说。

  “外边人么,哪个猎人没那个事?”他说,“你也是出来时间不长短了,你就不想老婆?”我没理他。

  “我这阵想了。”他盘脚搭手坐在床沿,在席上掐个席眉儿掏耳朵。“一掏耳朵,注意力就到了耳朵上,下边的就没事了。这是你舅舅教给我的。”“头才不疼了就胡思乱想!”我摸了摸胸口,隔着衬衣,硬硬的,金香玉还在。“睡吧,睡吧,这儿是正经人家,你别让人家听见了贱看咱。”“哎,几天不见你托屁股了,痔疮好了吗?”

  我动手去拉电灯开关绳儿,却同时发现从窗棂到对面墙头拉着的挂衣服的铁丝上,一只老鼠倒着身子,四脚吊着往过爬,就像人手脚并用过涧上的铁索。我哎了一声,老鼠已过了铁丝,迅速地从窗上溜下来不见了。我和烂头立即关严了门窗四处寻打,可就这么一间房子,却怎么也不见老鼠的影。墙角有个草帽,我踢了一下草帽,草帽下也没有。我和烂头觉得奇怪,坐在床头看动静,翠花一会儿抓床角,一会儿刨刨枕头,最后也卧在那里发呆了。

  就这么大个地方,老鼠能跑到哪儿去?烂头又用脚踢了踢那个草帽,草帽还是那个草帽,踢到门口。

  我说草帽是人家的,你踢到门口,夜里开门不小心踩坏了给人家赔呀,过去把草帽捡起来往墙上挂,草帽却沉沉的,一翻过来,老鼠竟四脚紧紧地趴在草帽壳里,我一惊,猛地站起来,桌角正磕着额头,血刷刷地流下来,老鼠就势蹿上门框从屋椽的缝里逃走了。惊叫声惊动了院子里忙活的村长,进来忙为我烧了一些头发灰敷住了伤口,说:“这也好,你头上一烂,你那同志的头就不疼∷。”重新睡下,翠花上到我的床上来,还是那么弓成一盘在枕头下,我把它拨走了,烂头笑着说,翠花翠花,你过来,真老鼠你抓不住,可别把我的东西当老鼠抓啊!

  天未明,院子里就一片响动,是村长和几个孩子将猪捆绑在担架上要抬下山去的,我们似乎醒来,又沉入梦境,一直睡到了太阳从窗棂里照进来,半个屁股都热辣辣的了。家里只有了村长夫妇,吃早饭的桌上,我问起红岩寺的方位,村长立即问:去弄金香玉吗?他也知道红岩寺老道手里有金香玉?!“这谁不知道呀?”他说,“这一半年多少人都去弄金香玉哩,那老道手里早都没货了!”老道不是捡了一整块金香玉吗?谁弄走的,能不能再弄到?我说:“我这个同志一心想弄一块的#”烂头就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你们真的想要吗?”村长说,“我可以给你们想办法,也只有我有办法,但价钱是有些贵。”烂头问什么价钱?村长的话却使烂头心凉了,我也心凉了:三百六十六元一克,如果真要,他可以去找一个人,听说此人从老道手里买走了全部的金香玉。“能不能少一点呢?”“这已经价低得不能再低了!”话说到这一步,买卖已不能再做,我们就告辞了。出门时,村长还在笑着说:还是去红岩寺吗?我们说,那儿有个人在等我们。他说,我的话你们要信的,就是去了红岩寺找着老道士,你们也是弄不到一克重的金香玉呢。我们说真的有人在那儿等我们的,他说那好吧,从这儿上前边那个坡,坡梁上往东走二三里路顺一条岔路下坡,沿沟道走,再拐一个崖脚,往西直走就能到红岩寺的。路过崖脚,那儿有户人家,你们捎个口信,让他们上山去修梯田,就说是我说了,过五天我去检查的,梯田还没修好的话,春上的政府救济款就彻底没了。

  我们按指定的方向走,所见到的稀稀落落的人家,都是茅屋,人穿得破烂,不是形容枯槁就是蓬头垢面,就感叹这一带是穷,再没见村长那样殷实的人家了。中午饭后,我们钻进一户人家想买些饭吃,一进去就赶紧出来,满屋子凌乱不堪,一个豁唇男人和三个孩子正吃苞谷糁糊汤面,大铁锅里用铲子一铲一疙瘩,然后就盛在原木挖出的三个小坑里,三个孩子坐在原木前狼吞虎咽。我疑问怎么不端了碗吃?烂头说,怕是没有碗,你瞧瞧这日子,全部家当不值几百元吧。但窗台上是有一蓟碗的,半碗切成方块泛着寡白色气的熟肉,我说:“还有肉吃么!”男人说:“今日请人锄地呀。”三个孩子立即都跑过来,满口满牙的苞谷糁,说:“不能吃我们的肉!”退出这户人家,我抱怨日子这么苦焦,却还生一堆孩子,烂头说大山深处么,夜那么长,你让他们干啥呀?世上的事就是那么怪,家境好的不是生不出娃娃就是只生女娃,越是穷越能生,一生都是光葫芦!

  到了崖脚,歪歪斜斜了两间土屋,土屋是盖在半坡的,前面的墙很高,后面的墙却低,椽头几乎就挨着了崖石,翠花突然兴奋了欢叫,黑乎乎的门洞里就忽地蹿出一条狗来。我拔腿便往回跑,烂头也蹴下身抓石头,狗却后腿立起来,前爪使劲摇动,烂头叫了一声:“富贵?是富贵!?”听见叫富贵,我定睛看时,可不就是富贵!而那一瞬间里,舅舅就站在门口,他披着一身的阳光,眯着眼睛在看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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