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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就防不住了。”“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说要饭的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碗拿去了,连鸡窝里一颗鸡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贼吧?!”“背着照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狼去。”我说:“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狼。”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尿哩,尿得刷刷刷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嘤嘤地哭,你瞧你瞧,我这肩头上还有她的眼泪鼻涕哩,我没有擦。”我说:“烂曳,我和你可是约法了两章的,这事到这一步为止,若再有个什么发展,我知道咋办,你也知道咋办!”烂头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个白天,我们走遍了周围的沟沟岔岔,一无所获。天擦黑进村,烂头说他头开始犯疼,得去前边的寨子里看有没有医疗所,要买些“芬必得”,就让我先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饭,老太太又坐在屋庭里纺线,烂头还没有回来,我就在房间一时无聊,整理起行李,在换衬衣时,突然急出了一头的汗,因为挂在脖子上的金香玉不见了。一时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见。烂头回来,我立即拉住,问见着没见着金香玉,烂头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认,我感到了无望便闷闷突乐地睡下了。这里原本是有电的,老太太纺线却点的煤油灯,夸耀纺线又不是绣花,她年轻时在月光地里一纺一夜哩。老太太舍不得开电灯,我们也拉灭灯,黑暗里,隔着界墙是纺车的嗡嗡响,先觉得吵,后来换个思维,权当作为音乐去欣赏,脑子里便渐渐迷糊了。烂头抱了枕头闻了闻,说他的那个枕头一定是儿媳的,有一种别的味儿,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转过了一棵树,一棵老得浑身有洞的树,一个人在地上躺着,样子很像舅舅,跑过去一看,耳朵尖耸尖耸,还会闪动,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山洞,山洞很大,刚才我竟没有察觉,往深处看了看,极远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个出口,亮一个白圆,而洞顶一层一层石头上吊挂了无数的蝙蝠。舅舅睁开了眼看我,因为眼屎很多,一只眼被糊着终于没有睁开,他想坐起来,但动了动头又躺下了。烂头走进来,左手牵着富贵,右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边,说:队长,你想吃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喝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呀不?舅舅还是摇摇头。烂头哭了,拉我到一边说:你舅舅毕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了,人那就毕了!我近去又问舅舅你病了吗,舅舅说浑身发软,你瞧瞧这手腕子是不是又细了?舅舅的胳膊腕果然是细了。我说舅舅你怎么就躺在这儿,咱们回吧。舅舅说,我要死在这里。我说怎么死在这里,家里人也见不上你的尸体了。舅舅说:你见过哪一个野兽的尸体了?野兽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钻进一个洞里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话使我很伤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么也背不起来,这时候烂头使劲拉我,我气愤地说: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书记,书记!”烂头在大声叫喊,而且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睁开眼来,烂头果然在打我,炕边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烂头说,“睡得这么死,贼把你背走了也不知道!”我莫名其妙,被烂头强扯着就往门外走,迷迷怔怔绕到屋后墙,那里躺着一个人,头在墙角的窟窿里塞着,胳膊和身子在墙外。烂头连踢了那人数脚,骂个不迭,遂对着墙窟窿喊:“取了凳子!”屋里的老太太说:“好了!”烂头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条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丢在院子门口,对我说他要去喊女儿女婿的,手脚忙乱地向村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来交给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来老太太纺线纺到后半夜,发觉有贼在挖屋后墙,她没有惊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纺线,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屋角墙土往下落。果然不一会儿,墙角根出现一个小窟窿,有贼的一颗脑袋探进来看,老太太就势将小板凳垫了贼的下巴,贼被卡在那里,动不得也说不出话,老太太才又拉开了电灯,过来叫醒烂头,烂头又打醒了我。

  “你这龟孙子,做贼做到我家来了?!”老太太把一口痰吐在贼的脸上。

  贼趴下就磕头:“奶奶,叔叔,我再不敢来了,再来让狼吃了我,吃得一个骨碴碴都不剩!”“说得巧!”老太太说:“让狼吃了你,你知道现在是没狼了这么说?!”院门口咚哩哐啷进来三个人,是烂头和一男一女,烂头骂道:“没狼?这就是狼!”从院台阶上拿起了个棍子就打,血从贼的头上往下流。那男子却进了老太太的卧屋,直声问:“尿桶呢,尿桶呢?”提了半桶生尿就哗啦浇在贼的头上身上,贼吱哇着喊疼,而满屋满院一股尿骚味。

  “你这是浇贼哩还是熏咱哩?”女人说。

  女的瘦高高的,一对杏眼,头发上别着一枚白发卡,她弯腰提了空尿桶要出去时,经过了我的身边,我蓦地看见了她的衣领没有扣严,脖子上有着佩戴挂件的绳系儿,绳系儿是黑色的。我的金香玉绳系儿就是黑色的!但我不敢肯定她的黑色绳系儿就是我的,更不敢肯定她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

  尿水和血水混合着把贼脸弄成个大花脸,贼用袖子擦,烂头一棍子又磕在贼的屁股上,棍子断了两截。

  “叔,叔,不要打我,”贼说,“娃认识你么!”“认识我?我是谁?”烂头说。

  “你是捕狼队的,”贼说,“今早我还见你们队长了。”“胡说!他在哪儿?”

  “我不敢胡说,我是在红岩寺下边的沟道里见的。”我们停止了殴打,问贼所见到的捕狼队队长是什么模样,他竟回答得一点不差。那么,舅舅在红岩寺了?!烂头一拍脑门叫道:我这么糊涂的,怎么就没想到红岩寺呢,红岩寺是你舅舅认识的那个老道住的地方,而你舅舅走失的三岔沟口往北一直往沟脑就是红岩寺呀!我想起了刚才还在做的梦,我说不清这个贼的出现是一种什么缘分,我说,我要见舅舅,咱们去红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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