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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在收购站里,瘦猴又坐在门口的石桌前抿小酒儿,他又开始嘲笑我们交售的货少。知道王老九吧,他说,又抿一口酒,鼻子皱得像一疙瘩蒜,是紫蒜。五富说:王老九?瘦猴说:也是你们商州人,来西安六年了,人家拾破烂拾得在北郊买了房子,没见过你俩这笨的!五富说:腿都跑断了,收不到么!转过脸对我说:人和人咋这么不一样,都是弄破烂的,人家小酒喝的!

  瘦猴说:你记着,世上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

  我恼得不理瘦猴,他怎么这样烦呀!

  过秤的时候,五富的报纸捆儿下边有一条绳,五富暗中踩着绳,重量多了三斤,我看见了咳嗽了一下,五富给我丢眼色,我就再没言传。付钱了,瘦猴应付十四元的,五富说:你给十五元,我给你找。十五元拿了,却说:我没一元零钱,一元钱你还要呀?瘦猴不行,五富说:小气!我替他掏了一元钱。

  出了收购站,五富埋怨我不该给瘦猴掏那一元钱,我说为一元钱和人家嚷能划得来?五富要把一元的钢镚给我,我没要。

  五富就将那钢镚在手里玩弄,抛得高高的用手去接,问:有字的是正面还是有花纹的是正面?我说有字的是正面。他又抛起来,用手接了捂住说:明日要是运气好就是正面,明日要是运气不好就是反面,高兴,你说是啥面?

  手掌打开,是正面。五富兴奋地叫起来,就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钢镚吹一口气,拿到耳朵前听,又拿牙去咬。我说那不是银元!往前走我的路,五富一时无声,突然叫:高兴,高兴!

  我回过头,他脸色变了。咋啦?

  他说:钱掉到肚子里了!

  那么大个钢镚,掉到肚子里去了?!我们都紧张起来,我让他往出吐,吐不出来,让他用指头在喉咙抠,抠恶心了再吐,他吐出一摊饭菜,里边没有。钢镚是沉的,装在胃里怎么办,会不会憋死他,即便胃大没事,如果滑进肠子里,在肠子里卡住又怎么办?我们就赶紧回,回去喝菜油。在我的经验里,清风镇的孩子不小心将大人的顶针吞到肚里了,就是喝生菜油屙下来的。

  我们没菜油,一星期做饭没见油花了。黄八有,黄八把他的菜油瓶拿来,杏胡也端了半碗油,五富是喝了黄八的油,又把杏胡的半碗油也喝了。

  杏胡说:你就爱占小便宜,喝这么多就拉得提不住裤子了!

  很快,五富就上厕所,他拉在厕所里杏胡的尿盆里,然后冲了水捞,没捞着钢镚,自己就哭了:会不会屙不出来?没想又拉第二次,第三次,都没有寻着钢镚,臭气从厕所飘出来,熏得我们都捂了鼻子。五富还在里边屙了一泡又一泡,我们都在厕所外提心吊胆,杏胡说这像守在产房门口。终于,叮当一声,钢镚碰得尿盆响,五富满头大汗出来,手里拿着一元钱。

  没事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就拿五富开玩笑。我说五富你要一天能屙一元钱就好了,我们就把你养起来,像养一只鸡!杏胡说还算命大,要再屙不出来,天亮就死得硬硬的了,过去人寻短见就是吞金子,钢镚和金子一样的。黄八说死了也是吃钱死的,不丢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就不再说五富的事,也不让五富坐到我们跟前,还是嫌臭。五富也是屙得浑身没了劲,自个上楼去寻吃的,杏胡就开始讲他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的五马长枪。我问我那侄儿待他们怎样?杏胡说良子人还算客气,但并没介绍他们在煤场落脚,他们是在煤场附近寻了个简易棚住着的。我当下脸上就挂不住,觉得对不住他们。杏胡说:那有啥呀,良子又不是老板!可那小子精得很,送煤倒比咱们拾破烂强。我问:能强到哪儿?杏胡就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末了说:反正有一件西服穿着,动不动就去吃烤肉串喝啤酒,一个人能吃五十串肉十二瓶啤酒哩,比你潇洒!我说:贼东西挣一个花两个!我问他们这一段日子靠啥生活的,杏胡说:总得活呀,白天没事干,晚上了去北郊卸水泥。

  杏胡又一次说到了卸水泥,我就感兴趣了,我让黄八给杏胡取个扇子来,让杏胡扇着蚊子慢慢给我们说卸水泥的事。杏胡接了扇子却敲着黄八的头,说:我走后你是不是动我台阶上那一摞纸箱板了?黄八说:没。杏胡说:没?!黄八说:不就是抽了三块么,我再赔你。杏胡就说:高兴,你问卸水泥的?你也想去卸水泥?我说:只要能多余挣钱,当然想么。杏胡说:咋啦,有什么事啦,觉得钱不够用啦?黄八说:钱有啥够不够的!杏胡说:你知道个屁!

  我们决定着集体去卸水泥。

  知道什么是卸水泥?听听杏胡是怎样介绍的。

  都去过东西南北城墙外马路边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过街天桥下的劳务市场吧,那里永远挤着从乡下来的男男女女,他们拿着铁锤、刷子、锨、钩、锯子和瓦刀,眼巴巴地等待着城里人来招募。招募人不是老板就是包工头,如面对着一群牲口,要问你的年龄,要看你的身份证,要量你的身高,要测你的力气,然后在你屁股上一拍,就像是相骡相马,你,要了!有被一来就要了的,那就是运气好,有被十天半月没人肯要的,就每日啃些带来的干馍吧,或随地摆开还带来的一些枣子菜花苹果出售了维持生活。这些土特产和人一块在推销,而往往土特产已经腐烂了,他们还低头坐在那里的路沿上。乡下人就是这么向城里涌,涌进来要挣城里的钱,原本是城里人自己要干的活儿城里人就不亲自去干了,或者不再干那些肮脏笨重的活了,比如拆旧屋、挖地沟、开路面、疏通城河、拉沙搬砖、和泥贴墙、饭馆里洗碗、伺候病人。城里人再不愿干那些肮脏笨重的活了,那些单位和私营老板从铜川进购的水泥、煤炭也就需要乡下来的人卸货。铜川是中国著名的水泥和煤炭产地,每日有上百辆卡车给西安运货,而市管会又不允许大卡车白天进城,晚上这些煤炭卡车就集中在了城西郊,水泥卡车集中在了城北郊,那里就有了一大群没找下活干的乡下人争抢着这些车辆,然后坐上去再到送货的单位和工地卸车。卸一车水泥二十元,卸一车煤炭是三十元。这些人越来越多,而来的水泥和煤炭车有限,每个晚上城西郊的大圆盘附近和城北郊的大圆盘附近就成了战场,吵呀嚷呀争呀抢呀,乱得像一锅粥。

  杏胡和种猪是经人介绍去的城北郊卸水泥车,他们对那里的情况熟悉,我们也就去了城北郊卸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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