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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于是,牛铃在说:他们就站在塔底下,天布脸像是土布袋摔了一样,守灯脸是红的,猪肝一样红,他扑沓下去了,又被拉了起来。狗尿苔说:霸槽呢?牛铃说:霸槽他扬着脸,脸咋恁寡白的。狗尿苔说:他本来脸白么,还扬着脸?牛铃说:眼睛闭着。狗尿苔说:还着军大衣吗?牛铃说:穿了红毛衣,还是那件红毛衣。狗尿苔说:他只有那件红毛衣么。牛铃说:啊狗日的麻子黑还笑哩,你笑你妈的×哩!狗尿苔想:麻子黑这时候了还能笑?就听到了有喇叭在讲话,但谁在拿着喇叭讲话,又讲了什么话,牛铃不在意,他狗尿苔也不在意。狗尿苔还在问:那马部长呢,胖子呢?牛铃说:屁部长!喇叭突然停了,接着是人群又潮水一样退了过来,又潮水一样漫了过去。狗尿苔问:咋啦,又咋啦?牛铃在说:要枪毙呀,往河滩里拉哩!狗尿苔急得往屋顶上爬,他后退了十几步向小木屋后墙根跑,希望能猛地跳起来登着墙抓住后檐再翻上屋顶,但他差不多手都要触到屋檐了,又重重地摔下来,爬起来就不用想着再次上屋顶,拧身跟着了往河滩涌去的人群。人群涌到河堤上了,堤上有背枪的人在警戒,谁也不得过去,狗尿苔就又往河堤下边的芦苇园边跑,那里人还少,能看到河滩上已挖好了的六个沙坑。每个沙坑前都站着一个端枪的人,不一会儿,从河堤那个石摆前,犯人被拉过来了,是每个犯人被两个人拉着,那不是拉,是架着跑,他们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十分快地跑了过来,竟然经过了芦苇园边的沙渠,再往河滩跑去。狗尿苔看见了霸槽是第一个被架了过来,他的红毛衣是那么红,胳膊在后边绑着,看不到了那红毛衣没有了后襟,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裤,裤管被绳子扎了,他的双脚几乎没有着地,被架着奔跑,脚尖就划着地,沙滩上深深地划出了两道渠儿,像犁犁过的犁沟。狗尿苔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咋扎着裤管?又有人说:不扎着裤管屎尿不是流出来了?这人的话可能是对的,犯人在这时候一定早吓得屎尿都下来了吧。狗尿苔回过头来,这才看见就在他的后边站着三个人,一个拿了个蒸馍,是红薯面蒸馍,另外两个人在叮咛:枪一响你就往前边跑,边跑边掰馍,跑到跟前了就把脑浆掬在馍里,要趁热吃,记住了没?拿馍的人说:我吃不下去了咋办?一个说:必须吃!听话,吃了你病就好了。记住,往第一个沙坑那儿跑,第一个是榔头队的队长夜霸槽,他脑子聪明。一个说:不说了,人家看哩。三个人头就往左后边看,狗尿苔也往左后边看了,那边却是秃子金,天布的妻弟,还有八成,他们都拿着席和绳子。那拿蒸馍的人说:为啥不说?那些人是干啥呀?狗尿苔当然明白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是干啥呀,收尸呀,他们一定也要先朝沙坑那儿跑的,要跑到拿馍人的前面把死尸保护起来。狗尿苔就说:那是收尸的。拿馍的人说:叔,叔,人家要收尸,我弄不到脑浆咋办?旁边那个人就问狗尿苔:你是古炉村的?狗尿苔说:嗯。那人说:来了几个收尸的?狗尿苔说:三家。收霸槽尸的来了,收天布尸的来了,收守灯尸的来了。那人说:收夜霸槽尸的?狗尿苔说:收尸的那几个人厉害得很,要弄脑浆你弄四号坑的那个女的,五号坑的那个叫麻子黑,他们没人收尸。拿蒸馍的人说:我弄那女的。话还未落点,枪响了,同时有六支枪一直在对着六个犯人,只听见了一声枪响,六个犯人却同时头上蹿了一股东西就都倒进了沙坑,那蹿上去的一股东西蹿得并不高,但几乎六股平行。狗尿苔还未搞清这是怎么回事,身后拿蒸馍的人已经跑出去了,而拿着席和绳子的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也跑出去了,他们跑得更快,很快撵上了拿蒸馍的人,好像秃子金还用身子抗了一下,拿蒸馍的人手里的蒸馍就掉在地上,他大声地喊:我的馍!我的馍!而大量的人都涌了过去,都往沙滩上跑,狗尿苔又被挡住了,跌坐在沙窝里,他看不见了拿蒸馍的人,也看不见了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

  狗尿苔还是爬起来跟着人群往河滩跑去,他想最后看一眼霸槽,他已经想好了,他看见了霸槽他不哭也不恨他,但他一定要对麻子黑唾上一口。他在沙滩上跑着,就被人抱住了,抱住他的是婆。婆也来了,婆和支书在一块,还有杏开,杏开的头上缠着头巾,头巾把整个头和脸都包住了,只露出一双大眼,她的眼眶是那么青黑,让狗尿苔想起当初霸槽戴的墨镜。杏开的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在使劲地哭。婆说:回,你回,有娃哩,你回。也吓唬着狗尿苔回。

  狗尿苔这次不听婆的话,和婆顶嘴,他说:我不去沙坑那儿了,我就在这儿行吧。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婆恨恨地瞪他,说:你去干啥,你看了想不吃饭不睡觉呀?!人家都不来,你去?婆硬拉着狗尿苔,狗尿苔哄了婆说:我系系鞋带。他猫下腰,突然又跑掉了,还在顶嘴:谁没来?村里人都来了!

  其实,老顺没有来,老顺还在村道里摆着他的炒面,枪响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在六七个碌碡上和树根上都摆好了炒面屎,他走回到了碾盘旁的院里去,院门口狗在卧着,那条狗被打断脊梁,不能跑动了,终日就卧在那里。

  狗尿苔和牛铃会合后,他们一直等着公路上河滩上的人都走完了,才往村里来。他们讨论着天布、霸槽、守灯、麻子黑的尸体将埋在哪儿:守灯和麻子黑都是上无老下无少的人,他们肯定是村人随便在中山根挖个坑埋掉就算了。天布有媳妇,媳妇的娘家人多,会埋在他的祖坟地里。而霸槽虽然也只一个人,但秃子金对他好,秃子金会吆喝榔头队的人把霸槽下葬的,也肯定在他的祖坟地里。但是,怎么个埋,还是做墓做棺材吗?牛铃说:肯定是挖坑,拉着他们去河滩时经过小木屋前边,我看见天布的疥上了脸了,霸槽脸上也有疥,疥会传染的,肯定要挖深坑埋的。

  狗尿苔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会不会变鬼?

  牛铃说:当然变鬼,人死了都变鬼。

  狗尿苔说:他们做鬼是个什么鬼呢?

  两个人就做出了决定,上次看鬼没有看成,今晚上就按着善人交代的方法去看鬼。

  进了村子,他们从村道里走,牛铃就看见了碌碡上有屎,而且不是一个碌碡上有屎,六七个碌碡上都有屎,或许他们说着鬼他心里有些发毛,要故意岔开话头,就骂道:谁狗日的屙了这么多屎?!狗尿苔知道那屎是炒面做的,他突然想作弄牛铃,他说:哦,牛铃你敢不敢把那一堆屎吃了,吃了我给你一升白面。

  牛铃说:一升白面?这是你说的?

  狗尿苔说:我说的。

  牛铃说:你说话算话,我就吃呀。

  狗尿苔说:你敢吃?

  牛铃说:我敢。他看看四下没人,捏了一疙瘩屎就吃了。

  狗尿苔看着他把屎吃了,说:臭不臭?牛铃说:不臭,有红薯味。你现在就去家里把面偷出来!狗尿苔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后悔了,他说:我婆在屋里,改日给你吧。牛铃说:那不行,你要耍赖,那你也吃屎。

  狗尿苔说:我吃了你也得给我一升面。

  牛铃说:给你一升面。

  狗尿苔走到另一个碌碡上,拿起了一疙瘩屎也吃了,说:你也不要给我一升面,我也不给你一升面,咱摆平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走着走着,牛铃却说:啊哈,咱谁也没得到一升面,倒是吃了两堆屎么?!

  狗尿苔要说什么,一股子风从一棵树后走近了,呼地封了他的嘴,他就不再说了,而风却自此刮大了。风是跑遍了整个古炉村,又跑到了河滩和芦苇园,芦苇还是半人高的茎和叶子,而那些蒲草早早开了小花,花小得像小米粒大,在风里就起身飞舞,很快形成了粉红色的雾带,浮到了村子上空。狗尿苔突然有个感觉,感觉山门下,碾盘和石磨那儿的牵牛花应该是开了。牛铃说:这不可能。狗尿苔说:一定是开了!牛铃说:还赌不,再赌一升面。狗尿苔说:赌就赌。但他没说完就闭嘴了,因为就在三岔巷那儿,婆和支书杏开还在走着,他们从河滩离开的那么早,竟然到现在了还在路上走呀。支书的腿一瘸一跛,他在政训班害了风湿,一条腿一直在疼,牙疼牙长,腿疼腿短,他就走起路来两腿不齐,摆来晃去,可他的手又反背在后边。杏开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哭,像猫叫春一样悲苦和凄凉,怎么哄都哄不住。

  2009年8月25日夜草毕
  2010年4月25日午改毕
  2010年5月8日晚又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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