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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又是一个晚上,狗尿苔铺好了麦草,让猪睡了上去,然后再抱了一些麦草盖在它们身上,却有一头猪放了屁,他骂道:想屙呀?刚才干啥去了?!那头猪就去了窑洞口,屁股撅着屙了一堆,再反身过来睡下。狗尿苔也就在他的麦草窝里躺下了。这一夜猪没有打鼾,或许它们怕打酣了压根儿没有闭眼,狗尿苔睡了个美觉,却在半夜里又做了一个梦忽地坐了起来。他梦见他还在和猪玩,玩呀玩呀,猪就把鞋脱了,猪的鞋都那么精小,却是皮子做的,他说:让我试试你们鞋。脚刚塞进鞋里就听见一个猪说:咋没见狗尿苔了?他一看,自己竟然已变成了猪。胖子这时进窑洞了,胖子在喊:狗尿苔,狗尿苔!他不吭声,猪都不吭声,胖子没有发现他已变成猪,胖子就在窑洞外喊:狗尿苔不见啦,狗尿苔跑啦!窑场上的人就往路口跑,叫嚷着一定把碎(骨泉)捉住,捉住了抽他的脚筋!他和三头猪便在窑洞里发笑,还是天布家的那头猪就开始在窑洞角拱土,把土拱出一个坑,然后把他的那双鞋叼进去又用土埋了。他说:没鞋了我咋能变人呀?猪说:人家捉你哩,你就一直变个猪吧。但是,这时候,那个胖子又进来了,而且还有三个人,他们在说:挑哪一头呢?一个说:压压脊梁,脊梁厚的肥。他们是来拉猪要屠杀的,他和三个猪就缩在窑洞挤成一团,胖子说:拉那个短嘴巴,黄瓜嘴的肯定没肉。他们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耳朵,他大声地喊:我不是猪,我是狗尿苔!他的声大得像打雷,窑场上的人都听见,山下古炉村的人也能听见,但胖子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骂道:吱哇声这大!你吱哇着让村里人知道我们又要吃肉呀?!胖子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也就是这一脚,狗尿苔醒了,醒来他还尖叫着。麦草窝里的猪全跑出来,狗尿苔这才知道他是做梦,一身的汗,猪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睡去,睡去!自己回想着梦里事,想:婆说梦是反的,我不会被人杀了的。就裹了被子,一直静静地坐到天亮。

  天亮,猪还在睡着,猪一定是看到他再没有睡去就放开了鼾声,太阳光从窑洞口的栅栏里透了进来,它们仍还不醒。狗尿苔就说:起来,起来,瞌睡那么多!他要给猪讲述他梦里的事,要告诉它们人做梦都是反的,好梦不一定是好梦,坏梦却一定是好梦,他又说了一句:你们也做梦吗?

  猪翻身起来,都是屁股撅着在窑洞口屙屎,还没来得及回窝里,几声枪就响了起来。狗尿苔忙向窑洞外看,县联指的人和榔头队的人都起来了,乱成一团,然后一窝蜂往山下跑,戴花双手是面粉跑了过来,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推开栅栏,说:咋啦,人咋都跑啦?戴花说:又打仗啦,可能是红大刀又领了县联总的人来了吧。你千万不敢出来,就呆在窑洞里噢!狗尿苔说:啊,又得死人呀!却说:那你呢,那你呢?戴花说:我也藏起来呀,我只担心你叔还在家里。狗尿苔立即想到了婆,说:我得回去,我婆也在家里哩。戴花说:你哪儿都不敢去,两派打仗谁知道谁赢,榔头队要赢了发现你不在,你还想活不?狗尿苔不吭气了,却说:那你也到我这儿,咱就躲这儿!

  戴花进了窑洞,臭味却熏得她呆不住,坐在了窑洞口。山下已经呐喊声一片,又是一阵激烈的枪声。所有的鸟都往山上飞,大的小的,白的黑的,落在了窑场,狗尿苔先是在数,数一遍又数一遍,数目老是不投,后来就发现那四只红嘴白尾鸟也在其中,他就嘬了嘴嚯嚯地叫,所有的鸟也都在叫,他就又喊:善人,善人!那四只鸟全转过头来朝窑洞看。狗尿苔说:山下谁打谁了,谁打得过谁?但四只鸟突然长啸一声,起身飞了。四只鸟一飞,所有的鸟全飞,一时像狂风刮起的树叶子,黑压压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忽地无踪无影。

  枪声就渐渐地稀了,又响了一声,嘎叭!再也没了动静。

  牛铃像一只狗一样往山上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窑场的泥池边就跑不动了,坐在那里喊:狗尿苔——!狗尿苔——!

  狗尿苔就在这时候闻见了那种气味,那种气味从来没有过这般浓地让他闻到,就像切了一堆葱,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又要坏事呀,他痛恨起自己的鼻子,就拿手抓鼻子,把指头塞进鼻孔里搅,企图闻不到这种气味,鼻孔里流出了鼻涕还流了血,但那种气味依然那么浓的闻到,他再抓再掐再用指头塞进去搅,对着牛铃的叫喊,却一时无法应声。

  戴花在说:他咋上来了?急成那样,不该是……?狗尿苔立即说:会不会是我婆有了事?

  牛铃还在喊:狗尿苔——!哎——狗尿苔!

  狗尿苔就出了窑洞,他说:谁打着我婆了?!

  牛铃说:完了,完了!

  狗尿苔腿软下来,跌坐在地上,说:是谁打了我婆?!谁打了我婆?!

  牛铃说:是联指和榔头队完了!

  狗尿苔不信,说:完了?!

  牛铃说:是县联指和榔头队完了,解放军来打的,解放军都带着枪,把县联指和榔头队人包围在了打麦场上,马部长和霸槽就被捉住了。

  哇!狗尿苔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像弹簧一样,没有甩动胳膊,也没有顿脚,双腿就跳起来站直了。他抱住了牛铃,两人一块跳,回头看时,戴花也出来了,三头猪也出来了。戴花还要问什么,牛铃叽叽咕咕给狗尿苔说什么,两人就往厨房跑。

  厨房的门锁了,旁边的窗子却没有关,两人就翻进去,锅里还烙着一个馍,热热的,就掰开一人一半,一边拧着吃了几口,剩下的就塞在怀里,从窗子里再爬出来。戴花一直赶过来,说:咋能偷馍吃?牛铃说:他们不会来吃了,咱咋不吃?!戴花说:看熟了没有?狗尿苔说:熟了,熟了。却见山路上跑上来了天布的媳妇,还有灶火的媳妇。戴花说:来人啦,拿了馍快走!但牛铃却又从窗子翻进去,把案板上和成的一大疙瘩面团又抱起,从窗子再出来就跑。

  天布媳妇和灶火媳妇是来拉他们家的猪的,狗尿苔要离开窑场时,他看了看猪,猪在给他叫,他从怀里拧了三疙瘩馍扔了过去。天布的媳妇说:有馍哩?厨房里还有啥?就也跑去了厨房,把那里能吃的东西都拿了。戴花在那里叫喊,说拿了东西我怎么交代呀,她全不顾。灶火的媳妇去的晚,没拿到米和面,提了一只锅。

  狗尿苔揣着馍跑下了山,直接往家去,院门上却挂了一个箩儿,院门关着。婆!婆!他大声地喊,婆出来把门开了,婆却是双手的血。狗尿苔吓了一跳,说:咋啦婆,你咋啦婆?婆却说:杏开生了!

  屋子里哇哇哇地有婴儿哭,哭得像猫在叫春,声音痛苦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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