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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古炉村里并没有石匠,狗尿苔也想不来村南口怎么会有了石匠,那石匠做什么?兴头高涨的霸槽偏要狗尿苔跟着他,狗尿苔没了办法,当戴花钉了一颗蓝色的扣子后,就嘴撅脸吊地跟在霸槽后边,像是霸槽拉着一只不听话的狗。霸槽一路走着,村道里就有人夸他的中山装:哇呀,这是官服么!霸槽笑着说:这话先不要说。那些人说:不要先说?哦,咱古炉村真要出个官了!狗尿苔在身后边,看着空中的鸟,心里说:把屎屙到这些人嘴里去!果然一颗鸟屎就落下来,但没有掉到那些人的嘴里,却落在霸槽的后肩背上。别人都没有看见,狗尿苔看见了,他近去拍了一下,那不是拍,而趁机抹了一下,鸟屎就白花花印出一道子。霸槽说:甭动我的衣服!狗尿苔说:不动就不动。霸槽说:瞧你这脸难看不难看,笑着!狗尿苔看了一眼衣服后肩背,他笑了。

  村南口果然来了几个石匠,那是西川村的石匠,还有水皮,他们把原来的石狮子掀滚到了漫坡下,新抬来了一块石头,正在那里凿着一头石狮子,那些石匠就汇报着他们的方案,说是这头石狮子要后腿卧下前腿立起来,狮子就能显出势来,并说按水皮的意见,狮子的开脸要刻出似乎像人面一样,人面要像是霸槽,就让霸槽立在那儿,他们得左右端详。霸槽竟然很听话,就立在那儿。他们说:眼睛往我们这儿看!水皮说:不能看着你们,目光要远,看南山,对,成大事的人目光是远的!

  马部长和胖子从公路上的卡站过来,人还在漫坡下就大声地叫着霸槽,好像非常地生气,霸槽就往漫坡下走。马部长说:谁叫你这时候穿这衣服?霸槽说:我穿上试试。马部长说:革命委员会还没成立哩,就烧成那样啦?唼!这衣服上的扣子咋回事?霸槽说:掉了一颗,补了一颗,颜色有些不一样。马部长说:咋掉的?狗尿苔说:不是买来就没一颗扣子吗?霸槽说:住嘴!你来干啥?狗尿苔说:你要我跟着你么。马部长突然严声训道:掉的?你穿上这衣服到哪儿去了我可知道,这扣子是咋样掉的我也知道!霸槽赶忙说:这,这,这是我去故意气她的。马部长说:你不要给我说了,我可告诉你,你想要永远穿这中山装,你应该清楚你怎么办!霸槽说:这我清楚。就解扣子要脱掉中山装。狗尿苔说:天这冷的,你感冒呀?霸槽说:你走!狗尿苔立即就走,走了三步,又回过头来说:那不让我陪啦?霸槽骂了一句:滚!

  狗尿苔被骂着,心里特别高兴,他终于看到了霸槽那么张狂的却被马部长就那样训着。他一路小跑着往中山上去,却琢磨马部长训霸槽的话,那中山装上的扣子怎么掉的呢?他跑到了山神庙仍是想不通马部长的话,雪却又下了起来。

  山神庙里,葫芦的媳妇已经给善人做好了拌汤,而善人好像早都能下炕了,把庙门外场子里那些劈碎了的树杆和劈柴往屋子里搬,差不多在炕前垒得老高了。善人的脸色非常难看,白里透着黑青色,他抱着劈柴,老是抱不紧,几片就掉下去,踉踉跄跄进门了,放下劈柴,人就累得满头大汗,扶着炕沿喘气。葫芦媳妇说:你不要动了,要搬我来搬,拌汤要趁热吃。善人说:唉,我真害人,不搬了,我不搬了,狗尿苔也来了,你和狗尿苔去搬吧。狗尿苔不明白怎么要搬这些柴禾,那是联指的人炸开树的柴禾,人家能让他又来烧灶烧炕吗?狗尿苔说:搬的那干啥呀?善人说:你没看下雪呀。狗尿苔说:下雪就下雪吧,你还怕把柴禾淋湿?善人说:放在外边别人会拿哩。狗尿苔说:拿光了才好!善人说了一句:你这娃!就不说了,爬上炕去吃拌汤。但是,善人吃了半碗,筷子就在碗里划,放下碗不吃了。葫芦媳妇说:叔呀,你觉得不合味?善人说:香哩,我吃饱了,给我个枕头。葫芦媳妇把枕头垫在了善人的后腰,善人的脸就一阵苍白,一阵泛绿,气都不均匀了。葫芦的媳妇说:唉,这儿太冷,要么你住到我家去,好歹一天三顿有个热饭吃。善人说:这儿还好,你们回吧。葫芦媳妇说:我们多陪你一会儿。狗尿苔便收拾起了屋里,把凳子和蒲团摆好,把墙角的筛子和箩儿,还有蓑衣和草帽子挂在了墙上,把地扫了.把柜盖上的灰擦了,又在叠炕头那一堆旧衣物,叠着叠着,衣物下放着两本线装的书。书很厚,四个角都起毛了,书皮子还用布糊了一层。狗尿苔把书拿了翻,满纸上都是字,每个字都长得怪怪的。善人说:噢狗尿苔,你把书拿反了。狗尿苔说:你平日说病的话都是这书上的吗?善人点点头。狗尿苔说:都是书上的,怪不得你一说病,那些话我就听不懂了。善人说:把这书给你吧。狗尿苔说:我认不得字么,你给她。葫芦媳妇说:我也不识字。狗尿苔说:你不识字,葫芦能认的。葫芦媳妇说:他也认不了几个。善人说:你们一人拿一本吧,你们不识字,字识你们。狗尿苔,你还小,你要认字哩。狗尿苔说:我给我婆说了,明年我一定也去上学。葫芦媳妇说:你就是上学,也不是学习的料。狗尿苔说:你咋知道我不是学习的料,我要学,我就比他水皮学得好!善人说:人不可貌相,少言不喘的人不可轻视,憨憨笨笨的人不可轻视,尤其不可轻视了命须子人。狗尿苔说:啥是命须子人?葫芦媳妇说:命须子人你不知道呀,咋说呀,就是像你这样的人。狗尿苔不明白他怎么就是命须子人,是出身不好吗,是没大没妈只有个婆吗?善人说:不说这些了,把书拿回去了好好存着,等你将来识得字了,这本就够一辈子受用了。狗尿苔把书装在了怀里,葫芦媳妇也把书装在了怀里。善人又一阵喘气,狗尿苔就给他捶背,喘声慢慢平复下来,善人却说:不捶啦,狗尿苔,你去把那碗饭吃了。狗尿苔不好意思了,葫芦媳妇说:那你吃吧。狗尿苔就把那半碗饭吃了,他吃得很香,响声很大,善人就一眼一眼看着,说:慢慢吃,狗尿苔,吃了你和你嫂子都回去,我累了,得睡一会儿。

  临走,葫芦的媳妇掖了掖善人的被角,说:那你歇着,我们走啊。善人却对狗尿苔说:你要快长哩,狗尿苔,你婆要靠你哩。狗尿苔说:我能孝顺我婆的。善人说:村里好多人还得靠你哩。狗尿苔说:好多人还得靠我?善人说:是得靠你,支书得靠你,杏开得靠你,杏开的儿子也得靠你。说得狗尿苔都糊涂了,说:我还有用呀?善人又给葫芦媳妇说:你回去了每天晚上给你婆婆洗洗脚,她就不至于睡不着了。葫芦的媳妇突然就流了泪,说:你好好活着,古炉村离不得你啊。善人就笑了一下,把手举起来,说:啊,我会把心留给你们的。葫芦的媳妇和狗尿苔走出来,再把那扇柴编的栅栏子门挡好。狗尿苔四处张望,想能看到那四只红嘴白尾的鸟,但天色都暗下来了,没有鸟的踪影,雪没头没脑地下大了。

  就在这个傍晚一直到夜里,雪下得巷道里的一切都虚腾腾起来了,所有的屋顶看不见瓦槽,树股子变粗,厕所墙猪圈墙甚至家家的院墙变矮,磨子家门前树上的钟绳子没有垂着,被他媳妇斜拉着拴在另一树枝上,钟绳也肿得像了酒盅子。两只狗,三只狗,两三只狗从巷子里走过,全低着头不吭声,白狗不白,黑狗更黑。雪还在继续往大里下,想不来天上会有这么多的雪,发了恨心地要把古炉村埋起来。只有塄畔下的泉,还是那么大,雪遮不住,在静静的夜里往外冒着热气。

  狗尿苔回家后,并没有给婆提说山上善人的事,婆照例又埋怨着下雪了还这么晚才回来。婆埋怨着,狗尿苔还犟了几句,但他声小,婆听不见,埋怨也就成了自言自语。吃过了饭,喂过了猪,把炕烧了,又把尿桶从厕所提回来放在了炕边,然后等着婆在炕上剪纸花儿,他就坐在上房门槛上看着外面下雪。婆还埋怨了些什么,他一时没理会,婆拿了剪刀在炕沿上笃笃笃地敲,狗尿苔这才大声问:咋啦?婆说:你不会又要出去呀?狗尿苔说:雪这么大能到哪儿去?!婆到底不信,狗尿苔就又是拿了条绳一头拴在自己腰里,一头拉进卧屋系在婆的腿上,说:这下你放心了吧?狗尿苔重新坐在了门槛上,一会儿,婆剪着纸花入神,狗尿苔看着雪夜入神,婆就忘记了孙子,孙子也忘记了婆,婆孙俩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谁家的猫又在叫春,这么冷的夜里还有猫在叫春吗?猫的叫春不是了那么殷勤和欢乐,像是婴儿在哭,要吃要喝的那种笑。或许在巷口吧,或许离巷口更远些,那杜仲树下,有人在说话:老顺你要往哪儿去呀?老顺在说:我寻来回呀。他们还说着什么,什么又都听不清了,脚在雪上踏没声息,话落在雪上也没了声息。狗尿苔在想,这雪是天上什么呢,一片一片的,是天在脱皮屑吗.还是云往下掉?雪如果还这么下,一夜里会不会下得塞满了院子,把门都堵住了?那么,明早起来,当然是婆先起来,开门要把尿桶提出去,门拉开了,外边就是雪墙,婆肯定要叫他狗尿苔了:快起来,咱怎么出去,雪要把咱捂死了!他就觉得好玩,捂死就捂死吧,捂死在这么干净的洁白的雪里总比埋在那湿漉漉的脏土里好吧。当然这是故意这么说的,婆训道:少说不吉利话!他就不说了,同时觉得气憋,呼吸都有了些紧张。婆开始呼救了,婆的呼救压根儿传不出去。他狗尿苔便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来,开始烧锅,锅里并不添水着去烧,烧得锅就通红了,他就举着锅往出走,雪遇见锅立即就融出一个洞来,他和婆从洞里钻出去了。狗尿苔就是这么想着,想着就有了兴奋,似乎觉得他和婆已经从雪洞里出来,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雪深深地埋了,隐隐约约听到各家的人在雪底下呼救,他就又拿着锅朝着有声音的地方去融洞,一个一个的雪洞都是他狗尿苔用锅融出来的,老老少少的人爬出来,有姓朱的有姓夜的,是红大刀的人,也是榔头队的人,他们都在夸讲着他狗尿苔,说:啊狗尿苔!啊狗尿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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