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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已经好多日子没去山神庙了,善人似乎也再没有出现在村道过,狗尿苔和牛铃赶到山顶,庙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三个人,好像已经来了很久,鞋上的雪都消了,脚下汪出一摊水来,而善人正好从门里出来抱树下的柴禾。善人瘦了许多,连腰都弯了,让狗尿苔吃惊的是善人的头上还扎着一节白布带子。狗尿苔说:你头还疼吗?善人说:过几天轻些,过几天重些。狗尿苔愧疚着他取了南瓜就再没想过善人的病,赶紧去帮着抱柴禾,善人却说:那些南瓜都用了?善人说南瓜却不说吃了而说用了,善人难道已知道事情的原委吗?狗尿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善人又说:好了没?这话让狗尿苔证实了善人什么都知道的,他却更加吱吱唔唔,因为他也是送去了南瓜后,磨子的伤好了还是没好,他没有去看过,也再没听婆或面鱼儿老婆提说过。牛铃说:你们说啥呀?狗尿苔说:他问我婆耳朵的事。善人见狗尿苔这么说,就笑了笑,让狗尿苔和牛铃进屋,说:这冷的天到我这儿玩呀,灶膛里煨了几个土豆,你们想吃了,去刨开看熟了没熟。

  进屋,屋里却还坐着一个人,好像是和善人已经说了一阵话了,善人把柴禾折了折,添进炕洞里,脱r鞋就坐在了炕上的被窝里。狗尿苔在灶膛里刨出土豆,土豆是熟了,但烫手,就双手倒来倒去.善人说:要在屋里吃就静静的,我先给人家说病。接着对那人说:刚才说到哪儿了?那人说:你说天时已到,小康世界已经走到尽头,有天梯不上,必定走到末路。善人说:哦。人若欲望横流,纲常扫地,世界一定大乱,要想好就得学会横超三界。人的性是天的分灵,呼吸地气才有命,身是父母的分形。因为人是三界所生的,才有超出三界的本领。人的天性本是善良的,因为受气禀所拘,物欲所蔽,才不明不灵了。心道地府,人心邪正,鬼神自知。心有私欲,便受外物引诱。人欲横流,无所不为,六神无主,邪祟满腔,就是鬼了。其实做人的道很简单,人能本着善良天性,在家孝父母,敬兄长,慈爱子女,自能勤劳苦做,就染不上吃喝嫖赌抽的恶习。存五伦之道,现能养心,恢复良知,去净私欲,借着行五伦之道,把性子练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就恢复了天性。我的话你听懂了没?

  善人问着那人,那人点着头,狗尿苔和牛铃却是进了云里雾里一般。善人还在说:你这病在于用人不当,导致亏空,又加上亲戚邻居怨恨索债所致。我教你方法,不管谁向你吵闹责骂,长吁短叹,你也假装愁眉不展的,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吵嚷,心里暗自立志,事坏人可不能坏,我得借事成人,才算有道。等他们走后,你要哈哈大笑,自己大声说:债务呀,债务!人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别人逼着你发愁,所以你能吃人,我见了你乐,你不能把我怎的!你每天这样笑三次,三天病就好了。狗尿苔吃完了自己的土豆,又向牛铃要,牛铃不给,那人告辞着出了门,牛铃把剩下的土豆塞进嘴里,腮帮上鼓出一个大包。两个人就安静下来了,坐在蒲团上,而门外又进来一个人,眼睛红得像鸡屁眼,才在炕沿坐下,善人便说:你的性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四步顺运,目前,你对事失去信心,心生急火,才得的病。譬如说,你预定了要见六位客人,每人说话一锅烟时间,如果客人说过了时间,你心里就着急,心急意火上燃,眼睛疼。没有信心就生怨气,心神不稳,不爱吃饭。红眼人说:又没诊脉,怎就知道我的心病呢?善人说:人的内五脏,心肝脾肺肾五经,与自己的面色相表里,哪一经有病,一看气色就着。病是吃了怒、恨、怨、恼、烦五种毒气生的,你今后如能信八不疑,不急不怨,就把病给饿死了。红眼人又问有药方没有?善人说:不用服药,你常自柔和,病就好了。牛铃悄悄问狗尿苔:这样一说病就能好?狗尿苔说:可不就好了。牛铃说:那他头还疼哩,咋不让自己头不疼?狗尿苔说:知道不,医不自治。善人说:牛铃你说啥的,耳朵好了没?一提起耳朵,牛铃就大骂了,说等着吧,等天布灶火磨子回来了,他会把伤他耳朵的人耳朵齐根割下来,割下来凉拌了下酒,你信不信。善人说:你这娃还这狠么。牛铃说:我是红大刀的么。善人说:红大刀的倒给县联指的人担水做饭呀?牛铃说:那我是想吃馍么,这事你都知道了?善人嚯嚯嚯地笑,说:你能不怨人就好了。牛铃一脸不高兴,红眼人说:我寻思善人这句话了,我回去就写个字条贴在墙上,就写:善人叫我不怨人,就是成人大善根,从今以后天天问,你还怨人不怨人?狗尿苔说:你是老师?红眼人说:是老师,你在哪儿上学,几年级?牛铃一拉狗尿苔,说:咱到门外逗鸟去。两人就出了门。

  红眼人走后,门外台阶上的另一个人再进去,他是来感谢善人的,他说他由东往西顺着公路走来,过哨卡时,前面走的第一个人,被审查扣了,第二个人也被扣了,他看这种情形,往回跑也跑不了,便不顾一切仍向前走,想不到反而放他过去。他就大摇大摆进了村,进村就是要看看他的内弟,他的内弟被抓进了政训班,但政训班院门口有看守,死活不让他进,也不让他内弟出来和他见一面,他就上山要再见见善人了。善人看着他,他右腮帮子上有一个疤,说:你姓王吧,你来过?王疤说:来过呀,上次来请教你,是我预感世局将有大变乱,整日惶惶,老觉得自己不是要遇什么凶事,就是要得什么恶病呀,你给我讲了四大界定位的道,说人有肉身,终究要死,生死当前,若能如如不动,一切没说,这样死了,便是志界。人死的时候,存心为公,乐哈哈地视死如归,以为死得其所,这样死了,便是意界。若是死的时候,牵挂一切,难舍难离,有些难过的意思,这样死了,便是心界。若死的时候,含着冤枉的念头,带着怨气和仇恨,这样死了便是身界。你让我把这些分清楚,定住位,大难临头,心不动摇,能出劫数。后来县上武斗,那天我坐班车要到清风关去,班车出县城十里路,枪声四起,车内一片混乱,我急忙藏在座位下,忽然想起你所说的话,急忙出来,正襟危坐,身边一青年,接着钻入座下去。等武斗结束,仍不见青年人出来,我伏身一看,那青年已被流弹打死了。那次班车没有再去清风关,我又步行到县城,县城里又有了连续三次武斗,我仍是镇定如常,没有受到灾祸。所以,我来看内弟,本要给他也讲讲你给我说过的话,可没见上,我就一定要来看看你。善人说:这好。你永远要记住:他变事,我变人,他修庙,我修神。王疤点着头,从怀里掏了五元钱要给善人,善人不要,王疤说:咋能不要哩,是你把我命都救了,一条命还不值五元钱吗?何况我还要你说说,我内弟能不能躲开这场难,他确实不是联总的人,他是趁现在世事乱着想去新疆,听说新疆那儿容易落脚,能混住吃喝……,可硬说他是联总的就扣下来了。王疤刚把五元钱放在炕沿,狗尿苔进来说:胖联指来了!

  话未落点,胖子果真就进了门,一进门就说:这儿还这么多人,都是干啥的?善人还坐在被窝,说:天冷,你上来坐呀,炕热着的,他们来问问病。胖子说:是不是?他看见了五元钱,顺手就拿了。王疤说:这是我付的问病钱。胖子不和王疤说话,对善人说:知道你给他说病哩,所以我们也没来,谁知道你说病还收这么多钱。我们那么多人没钱花没粮吃的,粮站信用社都借给我们粮钱的,村里又有那么多人送了吃喝,可你什么也没表示过呀。善人说:那你拿去吧,那是问病的钱,钱上有病哩。胖子说:你说啥?善人说:我不是不给你们,我是为你们加小心,怕你们有危险。胖子说:这操你的心?!我来告诉你,你准备一下,下午得去下河湾哩。善人说:去下河湾?胖子说:黄生生在镇卫生院没治好,那些西医毜不顶的,马部长已经派人去接他回来后再到下河湾让中医调治。等把黄生生接回来了,你陪着一块去,你如果真有本事,也给他说说病。善人说:这我不去。胖子说:不去?善人说:他不是病,他是火伤。胖子说:这你就故意了,我可告诉你,这是马部长和霸槽的意思,你去就去,不去也得去!善人说:既然这样,黄同志接到站卡了,你们在公路大声喊,我这里能听到,我就下山。

  胖子一走,狗尿苔替善人害怕了。善人说:怕啥的?你以为他姓黄的能活着来吗?你俩个是来玩的还是有啥事?狗尿苔还是害怕,说:你说不会去下河湾了?我俩没事。牛铃说:哪里没事,你不是要来问有没有鬼吗?善人却笑了,说:让开石把你俩个也吓住啦?狗尿苔说:你不下山,倒是啥都知道?善人说:想不想见鬼?狗尿苔说:你也能看见鬼?牛铃说:想见哩,想见哩。善人说:你们去沟里给我抬一桶水来了,我教你们怎么见鬼。

  狗尿苔和牛铃去沟里抬了一桶水上来,善人教给他们一个见鬼的方法:半夜里,不要有外人,静静坐在十字路口,用白纸蒙住脚,又在头上蒙一张白纸,白纸上放一块泥片,泥片是从草地上铲的,上面要带些草,然后在泥片上点一根香,就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半睁半闭,一锅烟时辰,鬼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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