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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狗尿苔叫道:过来,你过来!猪抬头看到了狗尿苔,脸上笑了,四个小小的脚噔噔噔跑了来。狗尿苔说:你咋敢跑出来,小心铁栓的媳妇打你!猪说:打让打去。它们说好让我去的,又不让我去了,哼!狗尿苔说:它们是谁?猪说:是八成和灶火!狗尿苔说:八成和灶火?猪说:我们叫狗是叫它主人的名字。狗尿苔笑了,说:那你叫铁栓呢还是叫狗尿苔?猪说:它们有叫我铁栓的,也有叫我狗尿苔。狗尿苔拍拍猪头,说:好,这就好。它们这是干啥呀,这么多的往哪儿跑哩?猪说:今日葫芦家的冒疙瘩鸡在村南口过生日哩。狗尿苔说:鸡还过生日?猪说:咋不过生日,它是古炉村年纪最大的鸡,十二岁了!

  狗尿苔自以为他是最懂得村里的六畜的,但他却不知道它们还过生日。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赶快往村南口跑。但跑到石狮子那儿,却并没看到鸡呀猫呀狗呀的,正埋怨猪在骗他,斜着往不远处山塄畔下一看,竟吓了一跳,几百只鸡和几十条狗和猫全集中在那里,狗是围了一圈,一律身子坐着,前腿撑地,狗圈里边是猫,猫都直立着,似乎立得不稳,两只后腿不停地换步,始终没有倒下来。在狗和猫围起的两道圈子里,最中间站着葫芦家的冒疙瘩鸡,一直在咕咕咕地叫,所有的鸡就绕着它转,转的时候全部半张了翅膀,朝内的翅膀高,朝外的翅膀低,摩擦着地面。然后所有的鸡,猫,狗,就唱起来,虽然声音高低不一样,但都快乐地张大了嘴,鸡的舌头很长,狗的牙很白。狗尿苔看得傻了,自己的身子也动起来,也低声哼哼,哼哼得像呻吟,但他却不敢往塄畔下去,连塄畔上都不敢去,怕惊扰了它们。

  一群妇女拿着耙子、锄头和锨往打麦场去,远远看到狗尿苔痴呆呆地坐在石狮前的地上,老远问:喂,狗尿苔,你婆又打你了,坐在这儿?狗尿苔没有理她们。田芽说:你还在冷地上坐呀,你婆来啦!狗尿苔不想让她们过来,也害怕婆真的来r,她们一来,肯定就发现了鸡猫狗的集会,那肯定就把集会冲散了。他拾起身来,端直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婆呢,婆呢?

  婆其实已经去了打麦场。打麦场上是生产队从各家收集的猪圈粪,要用尿水再和一遍,就砌成堆在冬季里沤呀。婆是担不动了尿水,和三婶,面鱼儿老婆,有粮的老婆扒着粪土用锨铲着拌搅。有粮的老婆哮喘着气短,干不了一会儿就得歇下,后来干脆跪在地上用锄头扒。有粮的老婆一跪下,婆也是腰疼腿酸,就不好意思也跪下干活,累得浑身大汗,把夹袄也脱了一件。田芽说:婆,别着凉了。婆果然就打了个喷嚏。田芽说:看,冒风了!婆说:我身子恁金贵?!打一个喷嚏是谁想了,打两个喷嚏是谁骂哩,打三个喷嚏才是冒风的,这是谁想我了?田芽说:你狗尿苔呗。婆说:他才烦我哩,整天死乞白赖地给我耍脾气哩,怕是杏开想我哩。田芽说:人家想霸槽哩!婆说:田芽,你别也说这话,她毕竟还叫你姐哩,你们翻脸旁人笑话哩。田芽说:婆护她,她做的啥事呀,姓朱的闺女还没谁在娘家就抱了娃的。婆赶紧拿眼睛瞪她,有粮的老婆说:杏开抱了娃啦,咳,咳,抱了谁的娃?咳,咳……咳。婆说:你有痰哩,少说话。田芽快给你婶捶背,别一口气憋住!自个就又打了个喷嚏,才要说这是谁骂我了,又一个喷嚏,田芽就把婆的夹袄给婆披上,说:这回是冒风了吧,你去歇着。婆坐在了地上系夹袄扣子。

  来回担着一担尿来了,看见四个人都没干活,就粗了声说:叫你们和粪哩,就都坐着?混工分啦?!所有人全起来拌粪,田芽说:蚕婆冒风了,坐下穿个夹袄,你喊叫啥哩喊叫!来回说:支书让我经管哩我不经管?田芽说:哟,红火么?我告诉你,他天布磨子也是找过我让我负责促生产的,我还看不上负责哩!来回说:你厉害么,厉害人都去山上和路口了,你也去么,你咋没去?面鱼儿老婆和有粮的老婆赶紧就劝解,来回把尿倒在粪土窝里,担了空桶走了。婆说:田芽你这刀子嘴,来回也没说额外话,这个时候她能出来经管也亏得有她经管哩。田芽说:咱古炉村羞了八辈子祖宗了,让个疯子经管!

  当天晚上,婆鼻孔喉咙疼,耳朵又往外流脓,只说内有虚火,外着了些寒,就把瓮里压浆水菜的那块青白石头拿来枕了,也不见好。又隔了一天,身子开始发烧,眼睛困得睁不开,在炕上睡倒了。天从和粪的那后晌阴着,越阴越瓷,现在就下起了雨,雨下了一顿饭时,雨点子变成了雪,雪又不是花片子,像麦粒子,院子里便起了唰啦唰啦的响声。婆在炕上指挥着狗尿苔:把房后那一堆豆秆抱回来放在厨房,免得雪下大了豆秆湿了没啥烧锅;去麦草集上抓一笼麦草放到猪圈窝里,再垫些干土,不要天冷了猪还卧在稀泥里;到杂物间把那些包谷缨子往草鞋里垫些,小心着一入冬脚后跟容易冻。狗尿苔一样一样都干了,就是包谷缨子没有往草鞋里垫,而是取了编火绳,编火绳是重要的,宁愿脚后跟冻了疮。他编着火绳,婆在炕上没看见,编好了几条挂在院门里的墙上,进了上房屋问候婆想吃啥喝啥?婆说:哟,我娃知道心疼他婆了,要这孝顺,我就常病呀!给婆说,你能做啥好吃好喝的?狗尿苔说:我会做疙瘩拌汤。你要想吃面,我去叫三婶来给你擀一碗旗花面片?婆说:有你这话,婆就满足了,我不吃也不喝,你出去耍去吧,别陪着我。狗尿苔在家里憋了大半天,也想出去,就说:那我出去啦。把厕所里的尿桶提了来放在炕下。

  山坡下的路口上火还在烧着,烧的已经不是麦草和包谷秆豆秆棉花秆了,是几个大的树根疙瘩,远远看去,烧着的树根疙瘩在雪地里红得像血块。灶火和明堂锁子他们都在那儿,可能是谁拿了几个土豆在那里烤,你争他抢的。狗尿苔没到跟前去,他清楚他去了不但吃不上烤土豆,反倒那些人还逼着他回家去拿些土豆哩。横巷里,给生产队沤粪的一伙人在那里担金斗家的尿水,已经担了好几趟了吧,蹴下来吃烟,只剩下金斗还在用尿勺从尿窖池往尿桶里舀尿,尿溅了他的手和脸,寻地上的树叶来擦。有人就说:那尿有多臭,能脏着你?金斗说:是尿咋能不臭?那人说:金斗你手捂住心口说,这尿有没有尿味?金斗说:我家尿没尿味,你家的猪圈粪就有粪味啦?!双方一顶牛,大家说:吵个毽呀,都哄生产队哩,谁也不要说谁。金斗蹴下来吃烟,又自己给自己解套,说咱这算不错了,榔头队的人连哄生产队都没人来么,便又开骂榔头队。放在厕所墙头的那根火绳已经着完了,绳灰像一条死蛇。马勺担着尿桶过来,气呼呼还在咕呐他本来在路口看守哩,来回却喊叫着他担尿,这女人就不敢抬举,一抬举上鼻子上脸啦!自己也放下尿桶要吃烟,伸手去拿火绳,一抓没抓起,是绳灰,就吼刚走近的狗尿苔:寻火去,寻火去!

  狗尿苔就在金斗家寻火,金斗生着气说没火,狗尿苔就跑回自家去拿火,跑过水泉上的塄畔,看见秃子金家的皂角树上挂了几条晾晒的火绳,心想把秃子金家的拿一条不就是了?但皂角树上的火绳挂得高,树下又堆了野枣刺,他小心翼翼踮了脚去拽,一只猫从秃子金家院墙的匣钵缝里往外挤,挤出来了塞在缝里的草把子,叫了一下。

  狗尿苔说:叫啥哩,不让我拿火绳?

  猫眼睛闪了闪,玻璃片子一样亮,甚至一只眼还挤合了,做着鬼脸,说:啊妙!

  狗尿苔说:是啊妙,他秃子金跑了,不去担尿,该贡献根火绳的。

  猫却又从匣钵缝里钻了进去。

  狗尿苔觉得这只猫有意思了,就趴在匣钵缝往里看,院子里的上房门开着,乍一看去只显得门就是个洞,黑洞,看不见黑洞里有什么,却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半香在说。半香说:收芝麻的时候,我是去收了,我背回来两背篓,土根和顶针他大也是背回来三背篓,虽说腾出来的芝麻少,从来不给社员分,要卖了给生产队买煤油呀,买记工本呀,可我到马勺家,他家的油辣子里有芝麻,他哪儿来的芝麻?芝麻麻麻麻……。声音奇怪地颤起来,颤和和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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