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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红大刀砸了窑神庙,还是没有解恨,天布在指挥着守住路口,中山就是一条路,守住路口了,不让他们进村,就在窑场上喝风屙屁去!红大刀在路口点燃了柴禾,这些柴禾都是从各家的麦草集上扒来的。先是扒榔头队人家的麦草集,那些人家的媳妇或老人就守住,百般求饶,哭哭啼啼,这已经差不多是下午了,大半天都没有吃饭,又饥又饿,再遇上这些人哭啼不断,红大刀的人心里长了草,而同时疥疮却肆意地痒起来,交裆都要快抓烂了,还是痒,有人就说:日他妈!不让扒就不扒了,扒霸槽家的去,霸槽家没人!呼呼啦啦跑去霸槽的老宅院,将那麦草集子扒了,连后窗外的那一堆包谷秆也扒了。扒了麦草集和包谷秆后,就扒红眼了,在院子里,上房里,厦子屋里,和那个曾经关过支书的柴草棚里砸开来。门破了,窗子烂了,桌子凳子都断了腿。上房柜盖上那个大盆里养着太岁,盆子砸了,太岁掉在地上像是一摊黑泥,而太岁水流得到处都是。马勺说:可惜死啦,这水能喝哩!好几个人在骂:喝他妈的×啦,太岁头上不能动土,他霸槽狗日的喝了太岁水才成了魔鬼祸害古炉村哩!咱把这太岁埋了去!当下便在院里挖坑,心想埋了太岁,从此古炉村就不出邪人不闹邪事了。天布和灶火在路口烧麦草,听说在霸槽家发现了太岁,天布和灶火就赶过来,天布说:老听说狗日的挖了个太岁,我还没见过哩,叫我看看是啥东西?坑还在挖着,太岁被提起来扔到了院子,太岁原来是一疙瘩软乎乎的肉么。天布说:这就是太岁?马勺说:霸槽就喝这水吃这肉哩。天布说:狗日的他能喝能吃,咱为啥不喝不吃?咱煮了吃!天布这么一说,灶火就不让埋了,挖坑的说:太岁头上不敢动土,动土都遭殃哩,咱还能吃?灶火说:他霸槽不是活得旺旺的?挖坑的说:他不是给咱带了祸害吗?灶火说:那咱祸害他们狗日的!就把太岁提回屋用水洗了,刀剁成碎丁。太岁被剁开没有流血,流的是白里泛青的汁水,倒进锅里煮了,果然异香无比,来的人连肉带汤各吃半碗。在村口的听说了也轮换着跑来,但肉没了,煮的汤还有,再添些水煮开,人人都喝了半碗。吃喝的时候,大家只觉得香,身上就不痒了,吃喝完了,觉得身上发热,又痒起来,而且越挠身上越热,越热越痒得心烦,灶火把空碗啪地在地上摔了。他这么一摔,像害了传染病,端碗的人都把碗摔了,开石竟然提起个小板凳就向锅砸去,锅嘎嚓破了两半。然后众人狼哭鬼嚎了一阵,顺门便往窑神庙后的路口去。马勺顺手拿了院门口靠着的扫帚,一到路口就扔进了火堆。

  肚子已经很饥了,觉得肠子都瘪得粘在了一起,狗尿苔的眼睛还是一条线,他眯着往天上看,太阳还在天上,从一朵黑云里往另一朵黑云里走,走得太慢,恨不得有个绳子一下子把它拉下来扔过屹岬岭去。但是,他们还是不能离开,就靠在那土塄打起盹来。不知过了多久,善人推他醒来,夜终于来了,夜是比狗尿苔的眼睛还要看不清楚,是个瞎眼夜。善人说:肚子饿了吧?狗尿苔说:不饿。善人说:行,你行,比牛铃耐饿。狗尿苔说:我是饿过火了才不觉得饿的。善人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拉狗尿苔爬上坡路。狗尿苔以为善人还要叫他把坡路上的蜂箱抬到山神庙的,正为难哩,善人却说蜂箱破了,蜂也跑完了,问他是跟着去山神庙呢还是回家呀?狗尿苔当然要回家,他在路边抓了一根草,再把草茎掐成一指长的节儿,撑住了一只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摸摸索索地顺着坡路下山去。

  山下的路口燃烧着火堆,有人在火堆边走动着,火光就把人的影子照到坡崖壁上,跳跳晃晃如鬼。狗尿苔犹豫了很久,想着通过路口的办法。他慢慢地贴着崖壁移步,能看清那里是明堂和答应,还有看星和金斗,手里都拿着刀。明堂在说:别坐着,都起来,把眼睁大,我去尿呀!明堂走进黑地里撒尿,看星和金斗答应就站起来,看星说:眼睁大着哩,蚂蚁也别想爬过去。三人要吃烟,每人都掏出烟锅,一个人吃上了,另两个人凑过去烟锅扣着烟锅对火。狗尿苔立即爬在地上,他认为他们都站着就看不到地上,他爬得飞快,撑在眼皮上的草节掉了,但裤子在地上磨出了声音。谁?明堂首先在喊了。明堂在尿的时候手在裆里恨挠,还不解痒,从地上抓把土要在里边搓,一歪头就看到一个影子在崖根动。看星金斗答应忙丢了烟锅,一起喊:谁?!狗尿苔只好爬了起来,声音发颤地说:我。明堂说:狗尿苔?你从窑场来的?!狗尿苔说:我咋能从窑场来,我和善人在半路上……。明堂说:你和善人存心捣鬼哩,善人呢?狗尿苔说:善人回山神庙了。我们存心捣鬼?不捣鬼你们不是就打开啦?!你看我脸,看我脸,脸叫蜂蜇成啥了!明堂说:那你活该!要不是蜂在那儿,窑场早被我们收复了!狗尿苔说:要是人家打下来呢?明堂说:你这是啥话?灭红大刀的威风,长榔头队的志气?!答应说:算啦箅啦,让狗尿苔回去。他擤着鼻涕给狗尿苔脸上抹了一下。明堂却过来在狗尿苔身上摸,摸了头摸了腰,摸了裤子还脱了鞋,再让张了嘴。狗尿苔说:你验牲畜牙口呀?明堂说:我怀疑你和善人放蜂是榔头队故意安排的,霸槽又让你给村里谁带纸条啦?狗尿苔说:你搜,你搜!明堂搜不出什么,捏了一下狗尿苔的交裆,说:碎髁也长个东西么。狗尿苔受到了侮辱,他说:别把病传给我!明堂又捏了一下,骂道:就传给你!我们都痒,你凭啥不痒?答应踢了一脚,说:碎髁还不走?!狗尿苔就跑走了。

  狗尿苔往家走,他觉得委屈,委屈了又不能说,就一脚高一脚低,故意踏得生响。却想起婆不知怎样为他操心,而见了婆又该如何对婆说呀,正在脑子里琢磨哩,似乎觉得哪儿有响声,他停住脚往前看,隐隐约约看见前边两棵树在摇晃。这两棵树都是桑树,一棵结桑葚,一棵从来不结桑葚,原本桑树不会长那么长的枝条,但它们都枝条又细又高,有一点点风就你摇过来他摇过去,然后合在一起摇,牛铃就说过那是流氓树,流氓树偏长在迷糊家院墙外,就是气迷糊哩。狗尿苔开步要走,又是一下声响,这声响不是桑树抱在一起磨出的咕咕声,倒像是脚步,从迷糊家院子里传出来的。狗尿苔这下用手把左眼皮掰开,看到迷糊家的院门还锁着呀,迷糊又是在窑场,莫非迷糊家里进了贼了?狗尿苔蹑了脚趴到院墙上,从砌垒的废匣钵孔里往里看,是模模糊糊有个人,肩上扛着一个口袋,手里还提着一口锅,竟然就是迷糊。啊迷糊是咋进村的,进村的路只有一条呀!狗尿苔这时候倒不恨了迷糊,他要报复明堂,就等迷糊翻过院墙跑了,他就去村里寻天布,要告明堂的状,看守个屁哩,该查的没查不该查的却查了,心里说:让天布收拾你!

  但是,还没有寻着天布,另一个巷道里有了急促的脚步声,就有人喊:把迷糊抓住!狗尿苔也就跑,他不知道在哪个巷道里迷糊被发现了,跑了一巷没人,又跑了一巷,他突然地兴奋了,也喊起来:抓迷糊!抓迷糊!狗尿苔终于在三岔巷那儿看见了迷糊,是五六个人在举着火把撵,而光亮中迷糊在前边跑,仍然肩上扛着一个口袋,手里提着一口锅,撵的人跑得并不快,举火把的还跌倒了,火光似乎要灭,忽闪忽闪又亮起来,迷糊已经跑到前边,从老诚家的猪圈墙上跳过去,不见了。撵的人到了猪圈前,在猪圈里寻,猪圈里只有一个肚子贴着地的母猪,他们纳闷了:猪圈墙被猪拱坍过,老诚在那里用大石头压着三页木板,又在木板上捆了一堆狼牙棘,迷糊能跨过狼牙棘拐入另一个巷子跑了?撵的人说:这不可能,他是老虎呀?!跑近来的狗尿苔却在狼牙棘下发现了一只草鞋,这草鞋又宽又长,断了鞋带,分明就是迷糊的,他清楚肯定是迷糊跨过狼牙棘逃跑了的,也惊奇他怎么就能跨过那狼牙棘呢?

  在路口看守的明堂听到喊声和看星也跑了来,问:迷糊呢,迷糊呢?撵的人说:你们在路口负责看守哩,谁叫你们来的?明堂说:你们这边喊哩,我们能不跑来?!撵的人说:我们撵着就让他往山上跑,你们不在那儿,他不是又跑上山了?明堂说:你咋能知道他还要往山上跑?撵的人说:他背着口袋和锅,分明是山上的都饿匪了,进村拿粮食去做饭的。明堂说:他就是上山也跑不脱,答应金斗还在那儿守着。撵的人说:明堂,这我得问你哩,他迷糊是咋进村的,山下进村就那一个路口,他咋进来的?明堂不言喘了,他也觉得奇怪,突然指着狗尿苔说:是不是你带进来的?狗尿苔说:我咋带进来的,装在我兜里带进来?明堂说:肯定你先进来引开视线,他趁机溜进来!狗尿苔说:你胡说,我又不是榔头队的,我能帮他进来?他知道事态严重了,哭声都拉出来。撵的人说:狗尿苔没这个胆的。

  他们没有再争吵下去,一起往路口跑。他们的想法是还得去守住路口,守住路口了,他迷糊就上不了山,即便他迷糊不是要上山,那顺便由他去跑吧,要防止都在村里撵迷糊,而榔头队趁机从山上冲下来。一伙人还没跑到路口,老远就听到厮打声,果然是迷糊还是要从路口跑上山,在路口和答应金斗打开了。明堂就急了,老远喊:迷糊迷糊,我日你妈!等都跑过去,迷糊却跑上坡路,撵了一会儿,没撵上,返回来,答应和金斗还坐在地上没起来。原来迷糊跑了来,答应和金斗去拦,迷糊就抡着口袋和铁锅,铁锅把火堆的灰打了起来,金斗往前一扑,火燎了眉毛头发,他哎哟一声蹴下去,迷糊一口袋便又抡倒了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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