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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送霸槽出了门,霸槽竟然在巷道里哼哼着唱曲儿。一直听着他哼哼着,走远了,关了院门,狗尿苔说:婆,睡吧。婆说:这咋睡呀?!狗尿苔觉得都是怪他连累了婆,就不再出声。婆站在灯影里,一下子很瘦也很老了,刚才梳好的头发又乱了,像是一堆茅草。狗尿苔这阵想给婆说宽心话,他说:作证就作证,两边都作证着也好,也不至于得罪两派。婆说:娃呀,那是把全村人都得罪了!狗尿苔说:咋能都得罪?两派都寻我,显得我重要么。婆说:谁把咱在眼里拾了,咱要不是你爷的事,看谁敢来找你作证?就是谁来找上门,咱不作证谁又能咋?婆突然骂了一声:老(骨泉)呀,你咋不早挨挨了枪子,你害我婆孙俩!婆又在骂爷,狗尿苔就不敢多吭声,自个脱了鞋爬上炕去。婆却让他把鞋穿好,连夜去天布家一趟,给天布说霸槽来找过他了。狗尿苔从炕上又爬下来,吃惊地看着婆,还在婆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说:啊婆,你气病啦?婆说:我还想死哩,可世事不让死么。狗尿苔说:天布来找我,我没去给霸槽说,霸槽来找我了,我就去给天布说?我和霸槽近和天布远哩。婆说:我琢磨霸槽的话,他来找你,一方面是要你也作证,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让你把他们要整磨子和牛铃的事透给天布的,你这一去,或许两派打个平手,就谁也不整谁了。他们都不整了,也就用不着你去作证。狗尿苔觉得婆说的是,又觉得婆说的不是,可婆让他去天布家,他也就去了。

  巷道里黑咕隆咚,像是进了灶膛。狗尿苔没有提灯笼,也没有拄个木棍,即便夜是个瞎子,他也是个瞎子,他的脚能寻着路,知道哪儿有一个石头,哪儿有一个小坑,只是老觉得后边有人跟他,回过头了,又什么都没动静。他后悔忘了带火绳,把火绳抡起来鬼不敢近身,谁躲在什么地方监视他也监视不了了。但他没有带火绳,就说:来个萤火虫吧!果然就来了萤火虫,萤火虫不远不近地在前面飞,终于到了天布家。天布真的没有睡,没有睡的还有磨子,灶火,明堂,本来,还有田芽和马勺,狗尿苔报告了霸槽去他家的事,他们一下子都呆了,灶火暴跳如雷地骂起来,顿时所有人都骂成一堆,他们没人再理会了狗尿苔,狗尿苔也就悄悄退出来。

  萤火虫还在天布家院门扇上趴着,狗尿苔一出来,萤火虫又前边飞着,一直领着狗尿苔到了家门口。婆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坐着等狗尿苔,听见了狗尿苔的脚步声,却又听到狗尿苔在说话:你回去吧,噢,回去。婆开了门,门口只有狗尿苔,婆说:天布送你了?狗尿苔说:没。婆说:那你和谁说话?狗尿苔说:是只萤火虫,它家住在塄畔的。婆说:你碰上鬼啦?!婆要狗尿苔摸摸头,跺跺脚,再呸一口唾沫,狗尿苔没听婆的,进了厨房寻水喝,说他渴了。婆跟到厨房,问去了天布那儿,天布咋说的,狗尿苔说一屋子的人没说啥,只是骂榔头队。婆闷了一会儿,拉着狗尿苔到了炕上,婆说:只是骂哩?狗尿苔说:只是骂哩。婆说:没说他们咋办呀?狗尿苔说:没说,还是骂哩。婆说:这……。狗尿苔又熬煎了。婆说:你刚才不在,我想了又想,如果明日两派都不整了最好,如果整,谁让你作证你还是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即便别人说你耍滑头,耍滑头就耍滑头吧,这样可以保全自己。婆的话给狗尿苔出了主意,吃了定心丸,他给婆点着头,就睡了。

  一睡下就进入了梦乡。谁能想到,这一次梦里他从此掌握了一种逃避的办法,他是急中生智了这种办法,这办法简直太奇妙了,以前他想象着能有隐身帽,现在么,那隐身帽完全也用不着了向往了。

  他的梦是这样的,他在山路上走着,手里拿着镰,似乎要去高山顶上砍柴呢还是割草,他有些不清楚,但他在路上走是清白的。路实在是太窄了,像一条绳子从山下扔上来的,而且曲里拐弯。路的一边靠着崖,其实是在崖上开凿出来的,崖畔上满是白桦,栲树,还有能用叶子包粽子的槲树。在树与树中间都是纠缠不清的藤蔓,狼牙刺,黄麦菅,黄麦菅斜着长,人走过去就刷拉着人的肩膀和脸。他就是一边走一边挥着镰,不时有蚂蚱蹦在他头上,但他打不着,手刚一动起来它们就又蹦了。路的一边直直看下去就是沟底,沟底的河水翻着白浪,有人在那里撑了柴排,但水声太大,他叫喊那人,那人听不见。路拐了个弯,路边有一棵弓着腰的刺楸,他觉得这棵刺楸长的不是地方,谁走过它都要伸手抓一下,抓你的头发,抓你的衣服,它就把他的衣服抓了一下抓出个窟窿。他说:这我得砍你!在用镰刀砍刺楸,他砍得极快,要快,快了树就不疼的。但就在这时候,一群人在追打他了,脚步急促,而且在说:撵上他,打死他!在这里打死他没人知道,把尸首扔到沟里喂老鸦,连个骨头都留不下。这声音是那样恐怖,他想知道这是谁这么恨他,但他听不清都是谁。他拔脚就跑,跑得鞋也遗了,跑得出不出气,感觉有两个心脏,怦怦怦一起跳,又要从胸脯蹦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听到了他们带着木棒和刀,风在木棒和刀上嚯嚯地响。他这时想到了隐身帽,如果有隐身帽就好了,但他没有隐身帽。他急了,心想死是肯定了,就不再跑,而且一下子闭了气,身子紧缩,但就在这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子紧缩后就慢慢地静静地伏了下来,伏在了路边的一个石头旁。这情景就像空中飞下来的一只鸟,翅膀展着落下来,然后收拢了翅膀,一动不动,悄然无声。他感觉追打他的人看不见了他。果然,追赶他的人跑r过来,那是十几个人的队伍,个个脸上都戴着一个马勺,你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们在喊着:追呀,快追,就跑过去了。啊呀,啊呀呀,这是多么紧张而又得意的经历啊,等追赶的人跑过去已经无踪无影了,他站起来,看着崖上的树,看着路边的石头,树在给他招手,给他微笑,树的微笑就是开了一层粉色的花,而那石头也在给他做鬼脸儿,那斑斑驳驳的苔藓,一会儿是绿颜色,一会儿又是红颜色。

  鸡在院子里锐声叫喊:啊我下了个蛋!啊我下了个蛋!狗尿苔从梦里醒过来了,出了一身汗,被子也汗湿了,他说:婆,我做了个梦!没有回声,屋外起了风,风在走近,要从院墙头翻进来,院墙太高没有能翻过,就从院墙根的水眼道钻进来。他说:婆,婆,我做了一个好梦!还是没有回声。从水眼道钻进来的风,似乎很生气,把下了蛋的鸡吹得羽毛都乱了。他以为婆故意不理他,又大声喊:婆!婆!院门一响,原来婆早早出去了才回来,婆在说:吼,寻死呀你吼!

  整个早晨,又延续到了整个中午,婆不让狗尿苔走出院门一步,而她是过一顿饭时间就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告诉狗尿苔你等待着,再过一顿饭时间又出去一下,很快又回来,告诉狗尿苔你还得等待着。等待就像蚂蚁在热锅上,狗尿苔受不了这种熬煎,就从上房到厨房,从厨房到上房,不停来回走动。婆说:你不会静静坐着,走来走去心慌不心慌!狗尿苔说:咋还不来吗?婆说:你盼来人呀?!狗尿苔说:是不是没人来了?婆说:你想了个美!狗尿苔说:那就快来么!婆说:你死不及呀?!婆说完了,却给狗尿苔倒了一碗开水,竟然从那个瓷罐子里捏出一撮红糖放在水里。狗尿苔压根儿就不知道那瓷罐子里还有着红糖,婆原来一直在哄他说没有了,等到腊月二十三灶王节时烙饪饦馍,她会去买些垫馍的。狗尿苔说:婆,你还藏着糖?婆说:我不藏着还不早让你给偷吃完了?喝了糖水,你好好在心里记着我教你说的话,记住了没有?狗尿苔说:记着啦!刚喝了一口,门外有了喊狗尿苔的声,狗尿苔看了一眼婆,一下子把糖水全喝了。

  门一开,是杏开,婆说:鬼女子,咋来的是你?杏开说:在等谁哩,好像不悦意我来?婆说:你说的啥话,杏开来我不悦意还悦意谁?你坐着,我把他叫出来。杏开说:我才不见他哩。婆说:不是来找他?哦,哦,你坐,我给你倒些开水去。杏开的肚子已经大了,拧身子的时候有些笨,她坐在捶布石上,婆却让她坐在拿出来的椅子上,说:坐椅子好。杏开脸立即红了一下,要给婆说什么,却又没说,拉了拉衣襟,问婆身骨子好着呀?婆说:好着哩好着哩,村里没啥事吧?杏开说:没啥事,刚才霸槽临走时给我说,到各家查一查都有哪些猪死了或者还病着。婆说:霸槽到哪儿去了?杏开说:到洛镇给村里请兽医了,有了猪瘟,再不请兽医打打针,猪就死完啦。婆说:噢,霸槽走了,霸槽不查事啦?杏开说:婆啥都知道?不查么。婆说:天布他们也不查呀?杏开说:都不查啦。婆说:都不查啦?杏开,你给婆说,这事恐怕是你给圆场的?杏开说:我能拿住谁的事呀,我只是劝说劝说,查啥呀,都是没影儿的事,你查我,我查你,越查事越多,不查啥事也没有了。婆却一屁股坐在了捶布石上,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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