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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两人又从戏场绕了一周,到了后边的另一侧,那里席没缝,却能听到善人在说话哩。善人在说:性、心、身三界那是人的本,哪一界不会,应向哪一界去求。身是应万物的,有不会做的活,要努力去学,越做越有力,越学越精进。心是存万物的,有不会办的事,要向人请教,要专心研究。性是孕万物的,要存天理,以天理行事,便和天接灵。人为什么不灵了呢?因性中有秉性,遮蔽了天性,遇事一耍脾气,天性就混了;心有私欲,遮蔽了良心,任情纵欲,不怕天理,不顾道理,做些违背人伦,伤天害理事,物迷心窍就糊涂了;身上要有嗜好,享受不着,就生烦恼,享受过度,伤身败德。你们刚才那个同志就是好酒,能吃到包谷棒子已经不错r,他还要喝酒,没给他酒,他浑身就软得没劲,我给他说了,他还和我犟。另一个人在说:他就是那德性,你别生气,善人说:我不生气,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生气的,现在我不生气,我给人说了十多年病,有热乎我的,也有骂我恨我的,我悟出了,你就是怎样给别人说好话,为别人着想,别人也还要骂你毁你的。如果你们在古炉村多住几天,我好好再给他讲几次。另一个人在说:哪里能呆几天,连夜就走哩。都知道你会说病的,我们来了就找你。我有个儿子三岁了,老是有病,我担心能不能养活,几时抱来给你看看。,善人说:这是得抱来看看。我当年学善的时候,就有个老太太抱了他小孙子来让看看,也是问孩子好不好养活?我给老太太说,你这孙子好有一比,就像一张假票子,若是不来查验,还可以流通使用,能有两年的活命,现在既然叫我看着了,为了可怜你们婆媳二人,不必再瞎费力了,我把这假票子给注销了,这孩子不出十天就得死了。老太太问,为啥?我说你们家里伦常道行颠倒了,婆婆做了媳妇,媳妇做了婆婆。老太太问这是啥意思,我说你在家里,是不是每天早起,扫地,起火,烧水,做饭,你儿媳倒起得晚,你看她起来了,就给她送洗脸水去,她才洗脸吃饭呢?她说对呀。我说因你儿媳不孝之罪,所以她生了这个孩子,夜里不断拉稀屎,闹得你儿媳不能睡觉。老太太正因为孩子有这病,才抱来求你给看看。我说你回去告诉你媳妇,今后一定要守媳妇本分,孝敬老人,要能把孝道行直了,以后再生小孩子,不但没病,还能出贵,你也别偏疼你儿媳,不让她做活了。你得守住老太太的本分,家道自然会好。老太太回去把我的话告诉了儿媳,三天以后,她抱着孩子回了娘家,过了五天,孩子果然病了,她便给她妈说,这孩子怕是不好,可别死在你们家,就把孩子抱回婆家,半路子孩子就死了。我再给你说个婶娘合家的事吧,在我们古炉村,我老寻思谁家尽了伦常道,就得了好,谁常违背了伦常道,就……。牛铃说:善人说的啥呀,没意思!狗尿苔说:是没意思。

  两人正要离开,席被掀开,那个听善人说话的演员出来了,往后边的一排树影里去。牛铃说:他也不爱听善人活,人家问自己孩子的病,善人却说准家的孩子是假票子。狗尿苔说:那人干啥去了?就跟着也去了树影里,原来那演员在树影里尿尿,他们就站在一边看着,想能拉拉活。

  狗尿苔说:叔,叔,你也尿呀?

  演员说:谁不尿?!

  狗尿苔说:噢,也摇哩?

  演员提了裤子,骂道:滚!

  一声滚,却咚地响了一下,是个巨响,天摇地动.、狗尿苔还木着,咚咚咚又连响了几下,最后是轰晃,闪了一片红光。

  演员在说:怪了!演前放了炸药包子,正演哩又放啥呀?!

  看戏的却乱了,响声里有人从凳子上栽下来,而红光使他们都扭头朝村巷里瞅,戴花首先喊起来了,她的声都变了腔:不好了,爆炸了,出事了!人群就散开,呼啦啦跑,不清楚村巷里什么被炸了,炸着没炸着自家的房子,板凳就咵啦哐¨当倒着响,有人跌倒了,无数的脚从跌倒的脊背上踏过,在惊喊着,在骂着,有人跑前去了,又单脚蹦跳,在叫:鞋,我的鞋?!就哭了。锣鼓还在敲打,那个女演员,梳着一条假辫子举着纸糊的铁道灯还在唱,戏场上三分之二的人都跑了。

  爆炸是在天布家的。

  灶火提了药笼子往那间空着的西厦层里放,屋梁上吊了一个绳钩,挂着种籽布袋,他把种籽布袋取下来,挂上药笼,梁上一只老鼠就往下看。他说:别偷吃,小心炸你!却又觉得药笼挂上去有些低,担心撞头,便搭了凳子把绳钩挽高,再把药笼挂上去,没想去提药笼,一颗药丸就掉下去,咚地炸了。这一炸,震得他在凳子上站不稳,手里的药笼也掉下去,咚咚咚,所有的药丸撒了一地,一齐炸开。在上房里吃烟的天布和磨子闻声往院子跑,西厦屋的顶被掀开了一个窟窿,一团红火在空中像一朵蘑菇。灶火!灶火!灶火没有回应。天布跑到西厦屋,多亏了屋顶被掀开了窟窿,而灶火被爆炸的气浪从凳子上推倒在屋门槛上,脸熏成乌黑。天布把灶火抱在怀里,灶火的脸上黑灰擦了还是白的,眼睛也好,交裆也没烂,天布说没事没事,拽着胳膊要扶起来,才发现灶火的右手被炸了,没有了食指和中指,无名指也断了一半,上边连着一片皮。

  天布和磨子在屋子里寻了几遍,没有再寻到那炸掉的两根半指头,其实找着了还有什么用呢,他们连夜把灶火送去洛镇卫生院,医生只是用剪刀剪了半个无名指上的那片空皮,上些药,包扎了就回来。灶火就在脖子上缠条纱布把右手攀起来,右手包成个棉花包。

  这件事似乎伤了点红大刀的志气,但村里人只知道这是灶火从他丈人那儿拿了几颗炸狐子的药丸,不小心撞炸了,至于灶火从来就没玩过药丸,怎么想着要去炸狐子,爆炸又在天布家里,而响声又那么大,仅几颗药丸子能炸出屋顶窟窿?天布磨子他们不说,狗尿苔也就不说。

  洛镇的文艺宣传队在那个晚上虽然没有把准备好的节目演完,但霸槽能让他们来古炉村演戏,霸槽赢得了许多人佩服。呀呀,这狗日的,不是个平地卧的么!霸槽在以后的几天里,得意洋洋,他又要去中山坡上屙屎,跟后掮着锨随着,有人就说:跟后,你队长在厕所里屙不下啊?跟后说:他便秘。那人说:便秘?这又不是春上吃炒面,他便秘?!跟后说:黄同志说了,贵人都便秘。那人说:哦,你去给挖坑?跟后说:屙过了用土埋住。那人说:那是野兽么,野兽屙下了用土埋的。跟后说:他是老虎豹子!霸槽在前面走着,听到了并不反感,回过头问宣传队的戏演得怎么样?跟后说好,那人也说好,霸槽就再次扬言古炉村会有一天要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的,要让全村能演戏的都来演。他说:哦,可惜灶火演不成黑头了,他没指头了,、

  又过了十多天,地里的土豆能挖着煮锅了,家家都是面糊糊煮土豆。古炉村人在面糊糊里煮土豆从来都不用切,囫囵煮,这样煮出的土豆就像栗子一样干面,吃的时候都是嘴张得老大,眼睛睁着。半香说,我以前不晓得还以为古炉村人眼睛咋都大哩,嫁过来才知道是吃土豆吃大了的。一伙人在饭时端了一大碗面糊糊煮土豆在杜仲树下吃,狗尿苔也端了一碗过去,田芽就说:狗尿苔你走慢点,啊慢点,小心面糊糊泼出来。狗尿苔知道田芽在嘲笑他家的面糊糊稀,他没生气,说:你听啥响哩,你听!大家听到了碾滚子滚动的咯吱声。田芽说:咦呀,还笑话锁子家没有面做糊糊哩?!

  面鱼儿家里是没了麦面,只能每顿开水煮土豆,直挨着提早扳包谷,包谷颗还嫩,剥不下来,就把包谷棒子在碾盘上碾,连籽颗儿和芯子一块碾,碾成稀状,回家烧包谷糊糊.,

  每一年都有等不及收麦也等不及收秋的人家,面鱼儿家一碾开嫩包谷,接着是本来家,金斗家,火镰家也就扳了自留地的包谷,在碾盘上碾。大碾盘在这十多天里是累的,累得日夜都在呻吟:咯吱——嘎,咯吱——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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