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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开路歌是从三皇五帝开天辟地唱起,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往下诉说,这些狗尿苔一句也听不懂,甚至觉得善人是在哄弄人,可能自己也记不得那么多的词,嘴里像噙了核桃,只是拖着腔调在哼哼。狗尿苔把木棍儿拿进来也跪在杏开身边,拨了一下纸灰,还说:这唱的啥呀!善人突然梆,梆梆,敲重了木板条儿,口齿清楚地唱了: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啊,说一声死了,他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了奈何桥。梆,梆梆,梆。哎阴间的桥和阳间的桥不一样,三尺的宽来呀,万丈的高,两边有着泡泡钉,中间里抹上了滑油胶,大风来了摇摇地摆,小风吹来是摆摆地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走呀,无福的亡人就落下了桥……善人的声显得苍老,甚至沙哑,像来回拉着漏气的风箱,也像是敲着破锣,院子里全寂静了,都进来看,惊讶着善人在古炉村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听见过唱呢,他唱得那样的凄凉和悲苦。唱着唱着,善人在流泪,听着的人也在流泪。天布的媳妇在洗那个大筒子锅,锅开始漏水,先是一滴一滴,再就是一条线的流,把灶膛里的炭灰全浇湿了。明堂蹴靠着柿树吃烟,觉得脊背怪怪的,转过身来,柿树桩那个疤结上往外渗汁,汁有些暗红,他抠了抠那疤,一股子汁就顺着桩往下蠕动,像是一条蚯蚓。灵堂桌案上的蜡烛没人再剪烛芯,蜡油一下子流下来,流到桌案沿上,还要往下流着,却凝住了,如冰锥一样挂在那里。院门楼两边的墙上爬着蜗牛,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蜗牛,爬过了痕迹明显,纵纵横横,像是墙都在流泪。突然,牛铃在大叫:狗尿苔死了,狗尿苔死了!

  狗尿苔是倒在了窗子底下,眼睛闭着,浑身抽搐。狗尿苔没有找着翻拨纸灰的木棍儿,想再进屋,屋子门口挤满了人,他不愿意从人腿问钻过去,就站在了窗下,善人的唱使他蓦地觉得面前有了一个桥,桥三尺宽万丈高,在风里摇摇晃晃,趔趔趄趄的满盆在上边滑倒了,自己哦地一声向前一扑,也就跌倒在了地上。院子里立马乱起来,三婶第一个跑过来就掐狗尿苔的人中,一边叫着狗尿苔,一边让人快端了水来,掰开嘴要往里灌。老顺说:是不是也有羊癫疯?三婶说:你媳妇羊癫疯,别人都羊癫疯呀?!老顺说:那……是通说呀,满盆要说话呀!老顺的话让大家害怕了,古炉村以前发生过几次通说,都是好好的人突然就昏迷不醒,然后闭着眼发着某个死者生前的口音,说着谁也不清楚的只有死者家人才知道的一些隐秘的事。天布飞快地去院外厕所,厕所墙边有棵桃树,三下两下折了桃树条子,又从厨房里取了一个簸箕,他说闪开闪开,簸箕还没完全扣在狗尿苔的身上,桃树条子就抽起来。你是谁?你是谁?狗尿苔没有说话,还闭着眼睛。桃树条子抽得簸箕上发出鞭炮似的响声。是满盆吗,老队长吗,满盆满盆,你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你不愿意死吗,你不愿意这样安排着埋你吗,你是被人气死的?杏开还跪在那里烧纸,窗外的动静她听着,她没有起来,依然在烧纸,心里想着大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该再受穷受困,因为她烧下了一大捆一大捆用人民币拍过的纸,但她不爱听了天布的话,急逼着说:我大不是气死的!

  天布并不更正,继续抽打桃树条子,说:满盆,你说话,你要说啥话你说!

  杏开哇地放声哭起来。三婶在对天布说:是不是满盆呀,你能肯定是满盆?!

  八年前,开石他大在屹岬岭割草,滚坡死了,五天后老诚那瘿瓜瓜媳妇突然通说。老诚的媳妇原本尖声尖语,通说时就是开石他大的粗声瓮气,说他死了,老婆要嫁谁就嫁谁吧,他只是丢心不开开石兄妹四个。那天也是村人拿了簸箕扣在老诚媳妇身上再用桃树条子抽打,一边抽打一边呵斥,让鬼魂离开,但鬼魂哎哟哎哟叫着就不走,说他要给开石说话呀。村人把开石叫来了,老诚的媳妇就哭,哭过悄声说他在鞋壳里藏了十元钱,让开石去取。开石说:鞋在哪儿?鬼魂说:鞋在鸡圈的东角儿。开石不信,村人让开石回家看看,开石回去钻鸡圈,果然在东角儿发现了一只他大穿过的旧鞋,鞋里装了十元钱。返回来给鬼魂磕头,哭着大呀大呀,老诚的媳妇嘎嘎嘎笑,笑毕说句:大走呀!忽地眼睛睁了。问她刚才的事,她说她不知道。

  天布听了三婶的话,说:不是满盆还能是谁?又猛烈地挥动桃树条子,说:满盆,你是不是盼着谁来吊唁,是不是又不愿意谁来给你吊唁?

  天布的追问像是戏里的县官在公堂上审犯人,大家都在听着,他们担心狗尿苔以满盆的口吻要说出一些人名来,而这会是哪些人呢?满盆生前是爱钻牛角的人,他对谁好了,割身上肉都行,他要恶谁了,那是咬透铁锨的恶。于是就拿眼瞅在上房里的霸槽,霸槽的出现他们吃惊而疑惑,却又不好说什么,如果满盆的鬼魂说出了不让霸槽来吊唁,那就有好戏看了。但是,霸槽似乎并不理会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在查看了捆好的棺材,又觉得绳索还不那么紧,就从卧屋的顶棚上抽一根木棍儿,要用木棍儿把绳索绞紧,木棍儿在抽下来时一串灰尘落在他背上,他说:顶针,给我拍拍土。顶针替他拍打,悄声说:满盆通说哩。霸槽说:你也迷信呀?!抽下来的木棍儿太长,需要截短,顶针就去找斧头,但霸槽却将木棍儿放在卧屋的槛上用脚去踩,踩断了一截,再踩断一截,脚上的鞋都踩歪了,还在踩,一截木棍儿就飞起来打在自己额头,额头上凸起一个青包。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院子里天布还在追问:你说么满盆,你有话你说,你说么!

  但是,狗尿苔还是一语不发,他的抽搐刚刚停止,脸上的一层白气慢慢褪去,红颜色从额头泛起,像是雨后的云彩飘过山头,山头是一片片黑影,不,是早晨的太阳从窗棂里透照在炕席上,一道一道移动着鲜亮。狗尿苔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全红了,他睁开了眼。

  天布在问:满盆,老队长,你有啥要说你说呀,说!

  狗尿苔说话了,他说:我是狗尿苔。

  三婶夺了天布手里的桃树条子,把簸箕扔了去,说:不是通说,你打啥呀,狗尿苔是没吃好,听善人唱受些怕,晕倒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倒觉得是一场笑话,就作践天布那么快地拿簸箕和桃树条子,又作贱狗尿苔一顿饭没吃好就这样惊慌大家呀,便喊厨房里的人:拿一疙瘩豆腐来,让狗日的吃,要不又给咱成啥精呀!狗尿苔满头大汗,回应了一句,却没力气站起来,三婶扶他到满盆的卧屋炕上去睡。

  满盆的炕上,被褥还算整洁,只是那个光面石头被满盆枕过了几十年,脑油渗得油光漆亮。狗尿苔睡上去,眼睛看着炕界墙上的烟盘里没有了白铜水烟锅,却还放着烟末匣子,火柴,一个小刀,一个煤油灯和一根削点火木屑的劈柴,就觉得满盆还仄卧在那里,炕的背墙上脑袋靠的地方一片油渍啊。

  三婶说: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别怕满盆,满盆恨谁也不会恨你的。

  卧屋外的庭间里乱哄哄一片,善人已经停止了开路歌,霸槽在大声地说:都来起棂!能在这儿的就是老队长要留下来的,老队长不想见的在这儿也待不住,来呀,都过来!踢里咣哐的脚步声,搬动声,吆喝声,狗尿苔还想听听起棂时人都在说些什么,他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人死了肯定是不以为他是死了,因为睡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狗尿苔醒过来他这么想。他是又被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吵醒的,心里还疑猜,还在起棂吗,还没有出殡吗,就翻过身要起来,是婆按住了他,让他再睡一会儿。他没有再睡,问婆怎么他就晕倒了,婆说你看见满盆了?他说看见了,满盆没有说话,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婆叹了一口气,撩起他的衣襟看胯上的一道桃树条子抽打过的伤,低声怨恨着天布把簸箕没扣好,下手又这么重,说:不让你到人多的地方钻,你就是不听,看你惹的啥事,霸槽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天布也怪你故意不说。狗尿苔觉得冤枉,说:我哪儿是故意了?!婆捂了他的嘴,不让他多说,就给他讲起出殡顺顺当当的,没出意外的事,只是在出殡时支书也赶了来,但支书在院子里很别扭,其实大家并没觉得怎么样,是支书自己觉得别扭,大家给他拿凳子,他也不坐,脸上色气不好,然后先去了坟上。现在满盆已经下葬了,入土为安,坟上留下封寝口全坟的人外,剩下的都回来了。狗尿苔又看了一下烟匣子,他咽着唾沫,恨自己怎么就病了,又怎么就昏昏沉沉睡了,没能去坟上。

  这个中午,按规矩杏开要管待大家一顿饭的,说好了是半粥,但出殡前磨子那么一发火,拍屁股走了,米也不借给了杏开,米粥也就没办法再做。等送葬的人回来,涌了一院子,杏开哭着给三婶说,米粥做不成了,那就把那些米和包谷糁混在一块做顿糊汤吧。三婶说:这咋办呀,吃的不好人笑话哩。杏开就又哭。三婶出来和婆、长宽、面鱼儿商量,意见统一了:吃饭穿衣看家当,有啥吃啥,谁笑话谁呀?!霸槽却过来说:既然吃不成米饭也吃不成粥,那就不吃啦。面鱼儿说:瞎好得吃呀,这是老规成么。霸槽说:屁,文化大革命啦,老规成就不革一下命!要吃,我把我那太岁拿来,咱炖了汤喝,太岁肉汤抵得住吃三道肉的大席哩!大家见霸槽这么说,就说:也行,只要你舍得,你也应该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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