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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小木屋的门锁着。狗尿苔心想:叫我来哩,他人却不在?!转身要走时,听见猫在说:妙喔,妙喔。而同时还有一种声音,像是牛在耙着水田。隔了门缝往里一瞧,炕上的被筒露出了四只光脚,两只脚朝上,两只脚朝下,指头都跷着。他一时还没看清咋回事,猫在炕下叼着垂下来的被角使劲拉,把被子拉到地上了,炕上赤身裸体的是霸槽和杏开在垒着。狗尿苔登时脑子里轰隆一下,他明白这是在忙什么,却呆在那里半会不动,不知道了离开。霸槽的屁股凸起来,像是个磨盘在砸,发出一种吭声,咬牙切齿的那种吭声,杏开却像被杀一样地叫,越叫吭声越大,后来炕中间就塌下去,杏开的身子不见了,两条腿举在了空中。狗尿苔这才离开,一转身跑过了木屋,绕过了镇河塔,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了。

  狗尿苔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他想起牛铃说过的话.撞上这种事对撞见的人不吉利,便生起气来。河里的昂嗤鱼又在叫着自己的名字:昂儿嗤——昂儿嗤——看着镇河塔比以前斜得厉害了,啊这镇河塔咋就不塌呢,这时候突然塌了,埋住了小木屋,狗尿苔在心里说:我也不会去救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小木屋的门在响动,霸槽在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没有吭声。霸槽竟然转到了塔后,说:你过来,过来呀!狗尿苔跟着霸槽回到小木屋,屋里一片零乱,他看见了已经往村里走去的杏开,杏开原先走路腰直直的,现在走不到一条线了,那只猫在后面跟着。炕上的被子和席都卷起来,炕面中间一页土坯塌下去。他再看门,疑惑刚才人在屋里却怎么门锁着,才发现门缝很大,可以从里面把外边的锁子锁上再从里面关好。霸槽说:你都看见了?狗尿苔说:看见啥?霸槽说:看见了就看见了,你还可以在村里说么。狗尿苔说:我不说。霸槽说:你就说!狗尿苔说:你是个啥人呀,杏开是个啥人呀,我白操心了,白把你家院墙外的榆树股子折了。霸槽说:原来是你折了榆树股子?狗尿苔说:是我折的,你要打我?霸槽说:我要请你吃蒸饭!

  霸槽不打狗尿苔还要请他吃蒸饭,狗尿苔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说:吃蒸饭呀?拿眼看霸槽,霸槽真的把一个瓷盆端来,里边有少半盆米,全部倒在了一个瓦盆里添水淘了,就又倒在锅里开始生灶膛火。狗尿苔证实了做蒸饭是真的,蒸饭的诱惑使他忘掉了烦恼和羞辱,立即去屋后抱了一搂禾秆,自己替了霸槽烧火。霸槽说:狗尿苔,这屋里的东西你看上啥?看上啥就拿啥!狗尿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说:你把那一堆包谷缨子给我,我辫火绳。霸槽说:还要啥?狗尿苔说:咦,你咋啦,对我这么亲?霸槽说:我得感谢你给我通风报信呀。狗尿苔就大胆了,说:我要你墨镜。霸槽说:你碎(骨泉)会要!这墨镜不给你,我夜里不戴墨镜睡不着哩。狗尿苔说:那把猪尾巴给我。霸槽说:那也不行,一会咱要把它吃了。狗尿苔说:那我啥都不要。却把桌子上一根铅笔装进了口袋,这铅笔是霸槽钉鞋时画皮掌样儿的。

  蒸饭做好了,小木屋只有一个碗,狗尿苔就从桶里取了水瓢,让给他把蒸饭盛在水瓢里吃。霸槽并不让狗尿苔急着吃,而是把蒸饭全都盛在了饭盆里,然后刀剁了挂在门后的猪尾巴,剁成小疙瘩了,放在锅里炼油,再把米饭倒进去炒。霸槽说:要吃就吃美!

  两个人把油炒的蒸饭全吃完了。狗尿苔是坐在那个条凳上吃的,他腿短,脚挨不了地,吃得太多太多了,脖子能动,身子不能动,从条凳上下不来。好不容易从条凳上溜下来,主动要去河里提水洗锅,却咯哇一声要吐,赶紧捂住了嘴。霸槽说:吃好了没?狗尿苔说:你不要和我说话,一说话我就要吐呀。霸槽说:我没和你打赌,要吐就吐。狗尿苔说:我才舍不得吐的。又把嘴捂住,再不说话。

  狗尿苔坚持着没有呕吐,一颗米也没吐出来,他走回村子的时候,太阳从牛铃家的屋脊上走下来,跌坐在了天布家院门口的照壁下,家家吃过了午饭都在开始喂猪。猪食是豆叶糠泡在泔水里,猪吞上几口了就抬起头看着站在猪圈墙边的主人,主人手里端着葫芦瓢,主人三个指头从瓢里捏了一些麦麸子撒在槽里,猪嘭嘭嘭地吞几口,头又抬起来。主人就用搅食棍敲猪头,骂:你日你妈的恁奸馋!像骂着媳妇或者孩子,又生气又可怜着,最后把所有的麦麸子都撒在猪槽里,给猪说些快些长膘的好话。长宽跳进猪圈,用手压着他家那只白猪的脊梁,脊梁凸得像刀子,说:噢,你咋不长肉吗,爷!另一个猪圈里的看星用锨往外铲稀泥,说:长宽,现在人昧良心,猪也吃昧心食。长宽说:秃子金家的猪咋长得恁快的,和我是同一天逮的猪娃,比我家的猪大了一个头哩。看星说:人家的猪身架子好,咱逮的猪都是疙瘩猪。逮猪娃看母猪,明年再养猪要到镇上去买,八成家的母猪下的猪娃再便宜也不能买了。天布的媳妇用篦梳给她家的猪梳毛,她舍不得给猪喂麦麸子,猪毛下生了一层红绒。她问看星:听说开石把猪缴啦?看星说:他不缴,娃生下来花销啥呀?长宽说:我还以为他要把猪杀了招呼着待客呀。天布媳妇说:你说天话,他有恁大的势?又问看星:缴上了个几等?看星说:三等,差点没验上。面鱼儿在镇上磨了好多嘴皮子求收购站的人,人家勉强同意了。可过秤时,猪拉了一堆屎,又尿了一泡,就少了五六斤的分量。天布媳妇说:这猪不承携他!狗尿苔就走过来,说:你家猪暖和,穿了红绒衣了!天布媳妇乜着眼,气得没说话。长宽说:狗尿苔你就不会说话么。天布媳妇说:猪比你强,看你这棉袄破成啥啦!又到霸槽那儿去了?狗尿苔说:去了咋?天布媳妇说:蝌蚪跟着鱼浪吧,小心把尾巴浪没了。狗尿苔说:霸槽好着呀!猪又不吃食了,乍着耳朵听狗尿苔说话,天布媳妇拿了搅食棍就打,说:好么,你给我不吃食!好得很么,日你妈的你给我不吃食!狗尿苔皱了皱鼻子,突然地闻到气味,嗯,又是那种气味。天布媳妇说:你给我皱,你给我皱!她又打猪的鼻子,狗尿苔没有说他闻到了气味,就回家去了。

  就在狗尿苔刚走,喂猪的人家却传过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开石的媳妇难产了。

  这最早是面鱼儿的老婆拉着婆在巷子里跑,婆缠过脚,虽然后来又放过,脚已变了形,又有鸡眼,咋跑都跑不快。老诚从泉里担水过来,说:蚕婆,过队伍呀?!说罢,想起狗尿苔的爷爷在四七年的秋上的事,那一天,河堤上的芦苇和毛拉子草正扬花,风把花絮吹得州河水面一层红雾,一支国民党的队伍从村子里过,狗尿苔的爷爷就是那次被拉去当了兵,以后一直拖累了蚕婆的。老诚就改口再说:狼来呀?!婆并没嫌老诚的话多,说:快,快背了我去开石家,他媳妇难产啦!老诚当下放了水桶,背了蚕婆往开石家跑,返回来,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凡听到消息,喂猪的已不喂猪,洗锅的锅也不洗了,踢里咣当全往开石家跑。水皮吃过饭钻进他睡的东厦子屋里,把门就关了,他是习惯了饭后身上就难受,都要进屋悄悄用手做那事,他知道这对身体不好,但就是控制不了。当他看着墙上贴着的年画里那个女的,一股子东西射出来,他娘在院子里说:水皮,开石媳妇生娃了,你去呀不?水皮隔着窗子说:不去!小声又说:我又没出过力,我去干啥?他娘说:听说难产了。水皮说:噢。等他开了厦子屋门,他娘已经出院门走了,他站在院门口,想着开石比他才大两岁,媳妇都生娃了,自己连个对象还没订下,难产就难产吧,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就看见支书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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