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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霸槽离开了支书家去他家后檐查看,后檐瓦果然是掉下来一页,他惊讶支书真的留神着古炉村的一草一木,却又想,我是给支书发凶去的,怎么倒让他给不知不觉地支配开了?而支书在家又吃了一锅子水烟,就出来去狗尿苔家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把钥匙丢了。果然是开不了门,他说:会不会把钥匙放别处了?婆说:能放到哪儿去,人老几辈子都是钥匙放在门框脑上的。支书着人把一扇门抬下来,他就在村里调查着谁家都丢过钥匙,一调查,竟然挨家挨户地丢过,最早在南斜巷,再就是西拐巷,横巷,三岔巷,再从南边到了北边的庙巷,拐巴子巷,又折回东边来。支书脸便变了,问:还丢了什么?回答是米没丢面没丢,萝卜土豆在屋檐下台阶上放着都没有丢。支书突然醒悟了什么,问丢过钥匙的得称:你丢了钥匙后来怎么开的门?得称说:我不敢给你说谎,钥匙丢了门开不了,我就从隔壁有粮家的门框上拿了他家的钥匙开的。冯有粮立即说:得称你狗日的偷了我的钥匙?得称说:我不是偷,是拿的。冯有粮说:把猫叫个咪!支书就问冯有粮:你发现丢了钥匙又是昨开的?冯有粮说:我也是拿了隔壁的钥匙,反正是我家丢了钥匙才去拿别人家的钥匙。支书一家一家问,结果几乎是一家拿一家,有的正好是那一家当天不在,隔了一天两天,这家又开始拿另一家,就这么一直传下来,传到了狗尿苔家。

  支书说:把他的,原来就只丢了一把钥匙,弄得古炉村鸡飞狗咬!

  但一把钥匙让古炉村鸡飞狗咬,这使支书不能容忍。谁是第一个偷钥匙的,偷钥匙并不为钱财,这就不是偷而是故意捣乱了。他让人把守灯叫来。

  窑场上原本是冬生负责沉泥拉坯,摆子点火烧窑,信用和立柱挖运坩土,伐树砍柴,去北稍沟买煤,后来守灯去后,让他啥活都干,但守灯有家传的手艺,老是指教冬生,冬生就干脆沉泥和窝泥,把绑腿和旋刀给他,只给他做下手,支架子晾坯,烧地炕烘坯。守灯的坯拉得好,却叉弹嫌摆子烧窑不是烧过了就是火候不到,每次烧窑前,他都要去摆药季子。摆子的脾气没冬生好,就不耐烦了,和守灯吵闹了几次,结果摆子联合冬生、信用和立柱,限制守灯: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谁,逞的啥能?!再往后,只分配守灯去拉坩土,或从下河湾买了煤了运到山下,用挑担挑到窑场。

  支书派人跑上山,守灯正纳他的裤子,他的裤子在拉坩土时被狼牙刺挂破了裤管,而立柱在指责说:拉了两趟轮胎就轧成这样?!守灯说:我是故意吗?立柱说:早上我就说轮胎没气了,你不充气,那轮胎能不轧?!守灯说:阶级敌人生来就是破坏的,这你不知道?针扎了他的手,他把线扯了,又把裤管的破口往开撕,撕了一片,又撕了一片,裤管成了絮絮。立柱说:你给谁示威哩?!守灯说:我撕我的裤子哩,我不能撕?来人把守灯拉起来,说支书叫他哩,守灯就一条裤管长一条裤管短下了山来。

  狗尿苔回来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家的钥匙也丢了,又知道了支书发火着人去叫守灯,他就懊悔不迭。但他不敢明说最早偷钥匙的是他,却又不忍心让守灯背黑锅,就怂恿婆去支书家看个究竟。婆也操心了守灯,就领着狗尿苔到了支书家。守灯还没有来,婆一去先拿了扫帚就扫院子。守灯来了,婆说:呀,裤子烂成这样了还穿?向支书老婆讨了针线要缝。守灯不让缝,给支书说:你让我离开窑场吧。支书说:让你在哪干活你就在那儿干活,没有挑肥拣瘦的!守灯说:那瓷货烧成那样了,可别说我在破坏哩。支书说:窑上咋啦?守灯说:冬生和摆子那水平……支书说:人家一直烧窑都好好的,你去了就不行啦?你瞧你,把裤子穿成这样,是不是要给社会主义抹黑,也要给我脸上抹黑?守灯说:这咋能上纲上线?支书说:那你就穷得再没裤子穿啦?守灯不吭声了,靠在院中的痒痒树上,痒痒树立即酥酥地颤动,屋檐下就跳下一群麻雀,喳喳喳地碎嘴乱说。

  支书一跺脚,麻雀飞了,他说:我没事是不叫你来的,叫你来肯定是阶级斗争出现了问题,公社张书记提醒我,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一定要保持革命警惕,我还说没事没事,谁知道事情就出来了!前不久有人割了天布家的藤蔓根,现在又出现钥匙连续丢失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守灯说:有贼啦?支书说:你不知道?!守灯说:我不知道。支书说:你要老实点!守灯说:我有偷人的前科吗,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支书说:你还燥,燥啥?守灯说:我偷钥匙干啥呀,屙不出来掏屎呀?就是掏屎偷一个钥匙就够了,偷那么多钥匙我有几个屁眼?支书吼了一声:你给我住嘴!守灯住了嘴。支书说:不是你干的我还不能调查吗?!怪了!婆就打圆场,说:守灯你好好说么,没偷就没偷,不从咱们这里调查还能从哪儿调查?支书说:没有破坏行为,那也得从思想深处检查有没有破坏的念头!好了,回去吧。婆和守灯就出了支书家的院子。守灯一出院门,门外榆树上吊下一条吊死鬼虫,虫丝挂在他脸上,抓了几下才抓下来,一抬脚就把吊死鬼虫踩了稀巴烂。婆说:你这娃,虫子惹你啦?守灯说:我气不顺!婆说:这不就排除咱们了吗?

  狗尿苔并没有跟婆回去,他帮着支书的老婆从地窖里搬筐红薯,搬了红薯,有话想给支书说,就说了他婆年纪大了,今年以来耳朵老流脓,整夜整夜睡不着。说生产队壮劳力一天十分工,婆是六分工,十分工值两角钱,婆的工分只值一角二分钱,婆咋养活他呀。他说他要求能出工,个子小是小但他已经不是捏尿泥的娃娃,干活是担不了粪也犁不了地,可他能干别的活,比如别人犁地他可以套牛,别人砌堰他可以拣垫料石,别人扬场他可以扫麦糠。他说如果能让他出工,一天给记四分工最好,记不了四分记三分也行。狗尿苔在说的时候没人打断他,他觉得自己思路特别清晰,说得非常顺溜,支书不答应他出工都不行了。支书却看着狗尿苔,说:你说谁能偷钥匙呢?

  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

  支书说:五类分子没有破坏,那还有谁呢,是外来户?

  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

  支书自个往门外走,狗尿苔当然也跟着。支书的步子大,狗尿苔撵不上就小跑,一边小跑一边仰着头看支书的大背头。巷道里有许多人,也都在谈说丢钥匙的事,支书就说:不要说丢钥匙的事啦!丢个钥匙天就塌下来啦?有人就说:不说了不说了,支书你吃啦?支书说:啥时候了我能不吃饭?支书是先到了秃子金家,半香是从老山沟嫁过来的,但秃子金家院门锁着,支书又往老顺家走,他要找来回。这时候,狗尿苔瞧见了支书大背头的谢发处趴着了一个虱,说:爷,支书爷,你头上一个虱!支书瞪了他一眼,继续走路。狗尿苔又说:爷,支书爷,你头上一个虱!支书一甩手,在狗尿苔头上打了一掌。狗尿苔站住了,头木木地疼,就不跟支书了,低声说:咬去,让虱咬去!

  狗尿苔最终不知道支书去老顺家怎样给来回说话的,但那个傍晚,杏开给人说了他大去公社开会,拉回来了分给古炉村的救济粮,人们的兴趣立即从丢钥匙的事上转移到了救济粮的分配上。磨子、灶火和迷糊几个人验尿水验到老顺家,来回一直在屋里没出来,而老顺听他们在说着救济粮的事,就问:这次是不是按人头分呀?

  灶火说:去年救济粮支书按人头分,听说受公社张书记批评了,今年咋可能还按人头分?

  老顺说:这就好,按人头分不公平,有的家娃娃多,饭量小,我一顿盛三四碗吃哩,应该分给最困难的。

  灶火说:再怎么分也分不到你家吧。

  老顺说:为啥?

  灶火说:支书今日寻到你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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